过了许久,皇帝从繁杂的御案中抬起头,沉声道:“你若来求情,便免了。”

陆奉在虎符上动手脚,皇帝万万不?能忍。搁旁人?,重?重?的板子?早打下去了,但偏偏是陆奉。

他引以为傲的亲儿子?,刚刚给大齐打了大胜仗,他已经为他准备好了封赏和庆功宴,何至于此!

皇帝不?叫起,江婉柔跪在冰冷的地板上,低着头,轻声道:“儿媳虽是女流,也懂得一些浅显的道理。夫君身?为人?子?,惹得父皇肝火,是夫君的错,理应受罚。”

这话叫皇帝一怔,他大发雷霆,除了陆奉先斩后?奏,更多是被他气的。他犯下弥天大错,竟不?以为忤,跟头倔驴一样,信誓旦旦道:“儿臣都是为了边关百姓,为了大齐的基业。”

“儿臣认罚。”

嘴上说?着认罚,腰杆儿挺得比谁都直,把皇帝气得心口直跳。他不?相?信陆奉这番冠冕堂皇的话,也不?相?信其他王爷怂恿的,齐王拥兵自重?,意?在谋反。

边关离京城十?万八千里,谋反也是掌控御林军,远水解不?了近火,他还?不?到老糊涂的时候!他发怒的是儿子?们各自有了心思,陆奉明知此举会惹怒他,他还?是做了。

做得理直气壮,只认罚,不?认错。君君臣臣,父父子?子?,他是皇帝,也是一个父亲,哪儿能容许他这样放肆!

两人?僵持不?下,皇帝等着陆奉来认错,心中隐约也明白,以陆奉的性子?,估计他把膝盖跪烂了,嘴还?是硬的,这会儿江婉柔一番话,不?管真假,叫皇帝心里舒坦了。

他放下朱笔,重?重?拍下桌案,“连你都知道他错了,那个逆子?……不?说?也罢!”

皇帝的声音中气十?足,在他拍下桌案的瞬间,殿内大大小小的内侍宫女尽数跪下,额头抵地,因为皇帝不?喜人?求饶,没有发出一丝多余的声响。

殿里寂静地可怕,江婉柔心中一窒,这时才切身?体会了什么叫“九五之尊”。

其威如雷霆,生杀予夺,尽在帝王的一念之间。江婉柔在此时诡异地理解了陆奉,他那样的人?,怎会甘心跪在旁人?脚下?正如现在,她这个入宗室玉碟,为皇家生了二子?一女的王妃,跪在金殿上,和周围的宫女内侍,并没有什么不?同。

好在皇帝不?是如陈王之流的暴君,不?拿宫人?撒火。他轻抬下颌,“都起来罢。”

出于谨慎,江婉柔依然跪着,皇帝大掌一挥,“你也起来。来人?,给王妃看座。”

皇帝向来待她冷淡,江婉柔受宠若惊地站起来,恭敬道:“儿媳多谢父皇恩典。”

占了今天装扮的便宜,江婉柔一身?素气的衣裙,柔柔弱弱站在那里,脸上因为敷多了粉,有几分憔悴的惨白。

到底是皇孙的生母,皇帝和缓了语气,问道:“叫你跟着君持随军,可有怨?”

江婉柔的屁/股还?没挨着凳子?,闻言一惊,立刻站起来,诚惶诚恐道:“父皇何出此言?您为王爷和儿媳考虑,不?忍我夫妻分离,儿媳感激您还?来不?及,怎会、又怎敢有怨?”

“哦?”

这回轮到皇帝怔了,王妃身?份贵重?,他也知道自己?这事儿做得不?地道,奈何陆奉跟着了魔似的,不?肯要别的女人?。江婉柔当初在齐王府替宣旨太监斡旋,那太监投桃报李,在皇帝跟前说?了江婉柔不?少好话。

也不?算凭空捏造,就?是把江婉柔的话如实转达,说?齐王妃对圣上甚是感激。皇帝当时听了一耳朵就?过去了,圣旨已下,一个女人?的意?愿,根本不?在皇帝的考虑范围内。

如今回想起来,看来儿媳真心对他无怨怼。皇帝心中浮上一丝高兴,神情也缓和不?少。

他点?点?头,“你明白朕的苦心就?好。”

经历过寒冬,生病,被俘,江婉柔心中不?是没有一丝怨怼,但她藏得很?好,顺着皇帝的话头,道:“不?止儿媳明白父皇的苦心,王爷同儿媳一样,感念父皇的恩德。”

皇帝显然不?信,他嗤笑一声,“他?罢了。”

“淮翊亲手挖的笋?来,拿来给朕尝尝。”

儿子?忤逆不?孝,好在孙子?是个知礼懂事的,皇帝不?想提糟心的陆奉,但对陆淮翊的疼爱人?尽皆知。

这盘笋是临时叫府中的厨子?炒的,从齐王府到皇宫的路程,早凉透了。皇帝比陆奉这个亲爹给面子?,尝了一口,夸道:“不?愧是朕的孙子?,连挖出的笋都鲜美?可口。”

江婉柔笑道:“这孩子?心里惦记您,把最嫩的拢起来,谁都不?许碰,单只留给皇爷爷。”

“叫王爷都心生妒意?呢。”

皇帝眉毛一竖,一双虎目炯炯有神,“岂有此理!他自己?不?孝,还?不?许朕的孙儿献孝心,罚他轻了!”

终于把话头扯到陆奉身?上,江婉柔克制住心头的怯意?,连忙道:“父皇息怒。儿媳……虽为王爷之妻,有自卖自夸自嫌,但儿媳少不?得为王爷说?两句公道话。”

“王爷那个脾气,您也知道,全身?上下骨头和嘴最硬。他心中把您视为君父敬仰,万万没有不?孝忤逆之心。”

皇帝的脸色逐沉下来,帝王衮服上的龙首怒目圆睁,不?怒自威。

江婉柔定?定?心神,继续道:“王爷本就?是内敛的性子?,前些年伤了腿,越发沉默寡言,他心中所想,非以言表,而以行践。”

“与突厥一战时,王爷身?先士卒,身?上的伤口密密麻麻,儿媳都数不?过来。我实在心疼,劝他爱惜自己?,王爷反而数落儿媳妇人?之见。”

“他道:‘父皇当年勇冠三军,我承蒙父皇重?托,膺此大任,岂能畏首畏尾,坠了父皇的威名!’”

江婉柔低垂眉目,皇帝高坐上首,看不?到她脸上的神色,只能看见她乌黑的发顶。

“王爷对您敬仰万分,他在战场上浴血杀敌,不?仅是为了朝廷,更是为了您!有道是先行后?言,王爷不?如旁人?能言善辩,儿媳却不?忍他吃这个哑巴亏。”

皇帝久久不?语,忽然,他重?重?冷哼一声,“你还?是来求情,巧言令色,江氏,你大胆!”

江婉柔再次跪下来,低声道:“儿媳所言句句肺腑,您掀开他的衣襟看看,就?知道儿媳所言非虚。”

“朝堂上的事,我不?懂,王爷惹您生气,他该受罚,儿媳从未想过求情。今日来皇宫,一来许久不?见父皇,儿媳想给您请个安,磕个头。二来受淮翊所托,给您送盘笋尖。”

“皇宫山珍海味,自然不?缺一盘吃的。但淮翊说?您近来胃口不?好,这笋爽口,希望您多用些。”

帝王之威雷霆万钧,在皇帝锐利眸光的注视下,江婉柔缓缓从怀中取出一对儿护膝,双手奉于身?前。

她苦笑一声,道:“突厥苦寒,王爷腿疾难愈,日日受此折磨。好歹……叫他系上这个,请父皇恩准。”

这对儿护膝是江婉柔临行前随手塞的,恰好是暗红色,和血的颜色有几分像。

陆奉现在走路看不?出瘸的痕迹,连皇帝都差点?儿忘了,他这个叫人?闻风丧胆的儿子?,身?体有残缺。

皇帝蓦然想起他刚摔断腿时,往外倒的那一盆盆血水;又想起二十?多年前,他的生母一头撞死在敌人?寒刃下,她身?上全是血,用尽最后?力气哭喊道:“王爷,救救我们的孩子?!”