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只见每一盏雪白无暇的天灯下,都悬着一枚圆钝之物。细看来,竟是一个个面目狰狞的人头,枯骨污发,血迹尚未干透。
屈方宁立于小亭郁身边,听见远处惊恐的奔逃声,嘴角轻轻一动:“多谢你送我的美景。可惜乌古斯已经不在了,想与你一起骑的骆驼,也早就杀光了。”
小亭郁一直将他的手紧握在手中,牢牢掣在扶手上,一贯冷淡的脸上已染上狂热之色:“好,我去给你造一个。”
屈方宁略一低头,迎上他情欲缠绵的目光,指甲轻轻刮了刮他掌心。
肥胖可亲的驻军长还在苦苦等待小亭郁整肃风气的消息,听报人头天灯事件之后,惊得一跤跌坐在地上。
小亭郁既不加约束,乌兰军愈发跋扈,驰骋抢杀,间或对战。屈方宁暗中推手,使杂等新兵惟命是从,忠心不二;授罗、周二人御人之法,假以时日,渐成气候。冯女英却不来与他党同,军中也常常不见踪影,想来又是在妇人女子身上鬼混。一夜大军夜袭折返,种灶煮肉,时已三更。屈方宁正以刀尖小心刻画一卷羊皮,闻见肉香,不禁有些肚饿,嘱人做些精细的来吃。望时,只见东营一名瘦朽妇人颤巍巍走出,竖起架子,镟肉烧汤。亲兵跑前跑后地替她打下手,显然对此妪的手艺甚为服气。屈方宁一眼瞥去,只觉她背影有几分眼熟。细想来,却不记得在甚么地方见过。
帐门忽而一挑,却是冯女英施施然归来。见屈方宁伏案书写,便往他身边凑来,笑道:“和谁写信哪?也给我瞧瞧罢。”探头一看,几乎喷气在他颈窝里:“‘爸爸贪图人家的枣红马,把诺恩吉雅嫁到遥远的边疆。舍扎布哥哥要是来了,可愿意拿起梳子重新梳妆?’啧啧,屈将军真是少年风流,打仗还不忘甜言蜜语,骗人家小姑娘。”
屈方宁不加理会,将刀刻文字抹上金粉,卷成一束:“你识得北方文字?”
冯女英哂道:“蛮子文字,还须特意识得?”向他一伸手掌,姿态风骚之极:“我欲替将军作个鸿雁信使,不知有没有这个荣幸?”
屈方宁眼角一扫,冯女英又向他靠拢了三分:“冯某秉性不良,将军是知道的。从前登闺阁,踏绣楼,任它甚么金汤堡垒,也要在我面前分蚌吐珠。将军信否?”
屈方宁与他对视,微一点头,道:“冯公子的轻身功夫,我自然是信得过的。烦请前往苏颂王宫三十里外,自有人与你碰头取认。”
冯女英笑道:“将军这位情人,倒是神秘得很。好极,正合我脾胃。”将信纳入袖中,见案头摆着一碗热腾腾的肉汤,便自顾拿来吃。口中赞道:“这肉难得摘净了血丝,端的一口好鲜味!来,我喂你。”说着,将碗送到屈方宁嘴边。
屈方宁不以为意,就着他手喝了小半碗,目光逐渐落在那瘦朽妇人身上,疑心愈来愈重。
冯女英顺他目光看去,笑意愈深,款款替他揩了嘴角:“将军可听说过世上有一门易容术?青年可化作老妪,熟妇可变为稚童,与人饮食起居十余年,无有辨之者。”
屈方宁对这些江湖秘术倒是头一次听见,听他说得神乎其神,不足为信,只道:“冯公子见过么?”
冯女英笑吟吟道:“岂止见过,冯某还有幸向一位高人讨教过秘诀,虽不敢妄言精通,哄哄女娘们还是足够了。昔日有位小姐情郎早逝,她思念心中挚爱,痛不欲生。还是冯某凭借一张小像,易容成她情郎的模样,与她一夕共欢,才救下一位如花似玉的美人。将军若是枕边寂寞,何妨与我一试?”
屈方宁淡淡道:“我心中挚爱,你未必扮得出来。”挥了挥手,打发他出去了。
第93章 新市
四月,在其蓝族人此起彼伏的怨恨声中,小亭郁与屈方宁扬长而去,留下一地血腥。二人这一趟远征,虐杀降卒、蹂躏平民,手法之暴虐、声名之恶劣,影响不可谓不深远。千叶高层对此也颇有微词,只碍于御剑和郭兀良颜面,言辞不好太过激烈。郭兀良对已故的速老将军是打心底里敬爱,对西军向来也是全力扶持,从未说过小亭郁一句重话。当日更一力推举他为远征军主帅,满心期望他能漂漂亮亮做出一番事业;借助他昔日恬淡而不失良善的性子,亦可解屈方宁心结。何曾想小亭郁与之同行一二月,竟然性情大变,如同中了邪魔一般?
他心中焦躁难安,听闻大军入境,便派人先请小亭郁过来。来来回回请了三次,小亭郁才慢腾腾地来了。郭兀良与之对谈,只觉他言语敷衍,心不在焉,对其蓝种种暴行不以为意;察其神色,只见阴戾中带着三分痴迷,自己说的话显然全没听在耳里。他百思不解,只得罢了。翌日国会之前,只见屈方宁与小亭郁一同到来,在帐外自顾自停脚说话。屈方宁军装半敞,眉目湛然有神,与他说几句话,笑声却比言语多得多。二人身体挨得极近,临入帐前,小亭郁还抬起手来,替他整理了一下领口。屈方宁站在他身前,微微弯下腰来,任他的手在喉结下动作,二人四目相对,彼此一笑。郭兀良看在眼里,不免有些奇怪,也没往深处想。抬头却骇了一跳,诧道:“天哥,你几时来的?”
御剑立足他身后,目光落在小亭郁二人身上,面具下的神色极为可怕。书记官经过他身边,无不噤若寒蝉。
郭兀良犹自不解其中况味,问道:“天哥,你同方宁谈过没有?亭郁近日不知怎的,沾染了一身怪异习气,没的叫人替他担心。”
御剑森然一笑,却不接话。只听木轮转动,小亭郁已与屈方宁一同进去了。
国会伊始,安代王未至,车唯率先发难,直指小亭郁行事不当之处,句句带刺,字字不善,连屈方宁也捎带着嘲讽了一通。绥尔狐、那其居在旁圆场,却也隐隐含有指责之意。必王子倒是学乖了一声不吭,只是眼神飘忽,难免泄露出一丝窃喜。众人指责堪堪告一段落,小亭郁欠了欠身,张开眼皮,道:“说完了?”
郭兀良见他举止无礼,严厉道:“亭郁,在座都是你叔伯长辈,良言逆耳,你应当用心听取才是。”
小亭郁收敛神色,道:“是。只是郭叔叔,大王任命我前往查证其蓝巫蛊谋逆之事,想必不是为了大家和和气气坐下来,三杯两盏酒,笑哈哈交个朋友罢?我的确杀了一批人,却不是车小将军口中的无辜平民,而是板上钉钉的谋逆魁首、叛乱党羽!以本族祖先的话来说:‘敌人的鲜血,是庆贺胜利最好的美酒。’我以此巩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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花近江国 作者:孔恰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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固千叶万年基业,有甚可指摘之处?”
他容颜苍白,声音也嫌单薄了些,这番话出口,却别有一番气势,正与他冰冷生硬的机关之术气质吻合。郭兀良仔细打量他一番,暗想:“原来他也已经长大了,不是那个义救孤女、在水边摘花的小小少年了。”欣慰之余,没来由又生出一丝担忧:“只是他心性偏激,剑走偏锋太过,与大局格格不入,恐怕未必是国之幸事。”
车唯还要反唇相讥,安代王已匆匆走入,面色不善,对小亭郁杀降之罪只一笔带过,便宣布了一个更迫在眉睫的噩耗:兔采公主远嫁毕罗不足两月,思念家乡、父母,终日流泪不止。近日忽发热疾,病得人事不知,已是水米不进了。众臣闻听,均悲叹公主之不幸,或荐举大夫、献灵芝人参、愿为使者云云。郭兀良关切道:“公主生性柔弱,想是远嫁异乡,失了父母荫庇,自伤身世,哀怨叹息,以致病倒。如能遣一二年长夫人前去,她心中有了慰藉,也许就渐渐好起来了。”安代王嘿然不语,向御剑道:“如何?”御剑眉峰微蹙,道:“公主可有子嗣?”见他黯然摇头,眼中微露失望之色:“那可有些棘手了。”安代王叹了口气,道:“我让她母后写一封长信,即日遣人送去。”目光望向必王子,命道:“阿必,你也写封信给你妹妹罢!她在家时且不论,如今她离家千里,你也拿出点哥哥的样子来!”
必王子应了一声,随即向屈方宁蔑视一眼,自言自语道:“要不是有些人自己作孽,我妹子何必千里迢迢,到别人帐篷底下受苦!”
话音未落,小亭郁已冷冷道:“这倒也是,以阿斯尔爱孙如命的性子,一个小小婴童足以维系二十年和平,何至于今日战战兢兢,悬于一线!”
必王子听他语带讽刺,不禁怒从心起,向他道:“我跟你说话了吗?要你多什么嘴?”
小亭郁丝毫不惧,针锋相对道:“我跟你说话了么?我要说便明明白白地说,从不背后放冷枪,更不会自己一心虚,便迁怒别人身上。”
必王子勃然大怒,一句“一个瘸子猖狂甚么”已到嘴边,车唯、绥尔狐等人忙劝过去了。小亭郁面带不屑之色,与屈方宁耳语一句,唤人推了出去。
郭兀良见他二人出征归来,竟然结成派系,与王子嫡系呈水火不容之势,不禁又添了几分忧虑。国会一散,便追随小亭郁去了。
屈方宁冷眼旁观,嘴角抿起一线,也掸了掸衣袖,站起身来。身形一动,只听御剑生硬的声音命道:“站在那里。”只得做暂缓之计。待众人散尽,才见他高大的身躯缓缓从座位上站起,隔着长桌与他对峙,目光却不在他身上。他心中透亮:“他肯定猜到了。”嘴上只道:“将军有事请讲,若是无事,我就先不奉陪了。”说罢,抬步就走。
军靴尚未离地,只觉手臂彻骨一痛,已被御剑整个人拉扯过去,膝盖也重重撞在长桌上。他压抑着暴怒的嘶哑声音也同时响在耳边:“你跟他睡过了?”
屈方宁跌跪在他身前,一跤摔得好不狼狈,强自挺身与他直视,嘴角浮出冷笑:“我凭什么告诉你?”
御剑目光冷厉,五指铁箍般收拢,几乎将他手腕拉脱:“我问你是不是!”
屈方宁腕骨疼得钻心,脸色也有些变了,冷笑却更深:“是又怎么样?你再打断我两只手?还是又把我锁起来?”
御剑已在狂怒边缘,闻言瞳孔骤然收缩,手却不由得松了。屈方宁将手臂尽力一拔,一边袖扣悉数崩落。御剑向他靠近一步,阴寒气息迫得灯火都暗了一暗:“你是为了跟我斗气?”
屈方宁抬起脸来,上下端详他一眼,嘲道:“跟你斗气?世上的人千千万万,我余生大好年华,非要在你一个人身上耗尽不成?御剑将军,你太看得起自己了!”
御剑眼底戾气更浓,从齿缝中迸出一声难以置信的哑笑:“……所以捡了个瘸子上床?”
屈方宁紧握一边手腕,只觉骨节都几乎移了位,痛得脸孔雪白,唇边却全是嘲讽之意:“什么上床?你说话客气些。人家腿虽然瘸了,心却不瘸。对我关怀回护,更胜过你十倍!我乐意跟他睡觉,与你有什么干连?”
御剑指节喀然作响,军服衣袖下肌肉隆起,似在强自抑制怒意:“宁宁,你只为一时意气之争,竟不惜拿身体另结同盟?你儿子在你心目中,就要紧到了这地步?”