霍念生把食指压他唇上:“我信。”
*
郑氏的撞船事故在新闻里持续播报了一段时间。
救援黄金期过后,救援队没有发现更多幸存者,在失踪人口里只确认了13名船员死亡,剩下的人仍然生死未卜。等到一周过去,两周过去,救援队一队接一队已经悉数撤回。
还找不到的人,可能已经被卷入大海深处。
还有不死心的家属自发聘请了民间救援队,无望而坚决地在茫茫水域搜寻。
因此自然有人要来闹,也有人是假装来闹,在门口拉横幅,举牌静坐……赔偿无疑是要给的,但不能解决所有问题。社会舆论风向一天一变,公关部门每天战战兢兢,不加班到深夜不可能走人。事故后郑氏的股价低迷了一段时间,董事会和公司内部也有各种想法。
郑秉义回到董事长办公室坐镇,稳定局面。
不过这些很快都跟陈文港没关系了。
他在门外徘徊片刻,抬手敲了敲
“进。”
陈文港走进去,将辞呈递交到郑秉义面前桌上。
郑秉义似乎不意外,戴着老花镜把他的辞职信展开,看了两遍:“你这是想好了?”
陈文港恭敬地站在他办公桌对面:“希望您能理解。”
他不明显地环视打量这间董事长办公室,这想必是本栋楼视野和采光最好的一个房间。但装潢风格就不一定了,品味相当古老,左边靠墙有个神龛,供着红面关公,蜡烛里是两盏小灯泡,亮着红彤彤的光,前面香炉里插了三五支线香,青烟袅袅,墙角还摆了盆发财树。
很久以前陈文港想过这间办公室总会属于郑玉成的,还想过它会变成什么样子。郑玉成不喜欢关公,不如说对父亲这个审美如临大敌,他会不会随波逐流养什么金龙鱼发财树?
总之是很多幼稚而多余的念头,现在看来都很无谓了。
他的视线重新落到郑秉义身上,把义父的模样印在眼里。
郑秉义老了。
每个棱角和纹路都深深刻在他脸上,陈文港在他的眼皮、眼尾、嘴角、脖颈看到苍老的痕迹,蜡似的皮肤比他九岁时的印象里松垮许多,只是每日朝夕相处的时候很少去注意这些。
陈文港知道他是会老的,但变化似乎是慢慢积累,又似乎是一瞬间突然发生的。
当然关于郑氏和他辞职的事已经没必要再说更多了,陈文港倒是还有很多其他话题可供闲扯,他认识的志愿者多,就会遇到各种五花八门的故事。比如讲到有人做疾病预防,去给青少年派发安全套:
“他们跟那个男生翻来覆去讲了一个钟,跟他科普男男也是需要用套的,他翻来覆去就那么一句话我又不会怀孕。十六七岁的孩子吧,看起来还上高中。好容易讲通了道理,也答应以后会注意,过了可能有半年那个男生又给打志愿者电话求助,问下面痒怎么办。再一问,他还是无保护措施,他说他老公不喜欢……有的时候真是可气又可笑,你还笑不出来。”
陈文港扯起餐巾,想起来看他一眼:“你会不会介意吃饭的时候聊这个?”
霍念生失笑:“你继续讲吧。都是成年人有什么不能接受的。”
陈文港支着下巴望向他:“可能我的这些事对你来说很无聊。”
霍念生笑了一下:“你的事对我来说,什么时候都不会无聊。”
饭后他们逛了一会儿,霍念生拿了盒套,在他耳边问:“要有保护对吗?看,你说的话我都是好好听着,记在心里的。”
陈文港笑了笑。
他说,只有永恒的利益,没有永远的敌人,我们能拉拢到你大哥,总好过他和老三结成稳固的同盟。对此霍京生没反驳,也习惯性地听从,因为他和二叔始终是一根绳上的蚂蚱。
可是再一再二不再三,事情过三就不能不让他多想了。
是啊,都在想自己的好处,谁会考虑他霍京生这个人?
这些年霍京生也看明白,他自己对二叔来说,或许就像那块鸡肋,食之无味弃之可惜。说放手似乎没有必要,说重用却也永远不会重用。抠抠搜搜,始终用几根胡萝卜吊着他。
倘或二叔真如所愿,和霍念生结成同盟,到时候又打算置他于何地。
就算抛开这一切不谈,他真的愿意看到霍念生妻贤子孝,家庭和美?
陈文港也将霍京生阴晴不定的脸色收入眼底。
然后他却笑了:“你猜我为什么能懂你的感受?我某种程度上跟你也是一样的。就是那样,身边有个处境跟你差不多的人,你们两个注定会变成竞争关系。当然,直接说出来不好听,我打个比方吧,可能不那么恰当胎盘是给胚胎输送营养物质的,但母体的营养有限,要是怀的是双胞胎,里面同时挤着两个胎儿,谁也不会天生就懂孔融让梨,从成活开始就要互相抢夺资源,适者生存。甚至一个太强了会把另一个直接吸收掉,当成自己的营养物质。”
陈文港把杯子推回桌上,修长的指尖点了点桌面。
霍京生有点受惊,故作镇定:“哦,那又怎么样呢?”
陈文港说:“没什么。我只是想表明,你见不得对方好是天经地义的事。这是自然规律。”
霍京生沉着一张脸,但不是没有触动,也不是没有感受。人生之中处处存在不幸、遗弃、孤独、困苦,无一处不是战场,无一处不要征战。这个血淋淋的比喻,仔细想想甚至不失精准。从小时候被接到霍家的深宅大院起,他和霍念生或许真就像一个胎盘里的两个胚胎。
甚至倏忽之间,连做过的一些事都找到合理的解释。
他不如霍念生强大。可他只是不想被吸收而已。
霍京生还是摆出高高在上的表情:“就算你说了这么多,也别指望我帮你干什么。”
陈文港笑笑:“你误会了,我其实没想让你做什么。”迎着惊疑不定的眼神,他再次给霍京生斟满茶水,“再说能指望你什么帮我制造偶遇?你的水准我也不是没见识过。”
就差说他拿金酸莓奖了。霍京生感到不愉快:“那你说来说去的,到底几个意思?”
陈文港怂恿他:“你放心,事情没有那么复杂。我只希望你能不经意地让家里人知道我的存在,将来如果有机会,当着所有人的面,你给个承认我的态度,这样就行了。”
“然后呢?”
“剩下的我自己会解决。”
他乜陈文港:“我时间不多,你有话快说。”