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92章(1 / 1)

他慌乱地去看自己抓住的手臂,褐色的纹理宛如上涨的海潮,飞快地在细腻的肌肤上蔓延。只是片刻,手指成为枝桠末梢,整条手臂皮肤变得如树皮般坚硬粗糙。他随之看到达芙妮纤长的脖颈、挺直的后背也被侵染。再下面,线条优美的双腿与腰臀更早地完全失去本貌,本不存在的树木根系扎进土壤,片刻前还柔软可爱的躯体竟然成了一株成长中的树苗!

医术之神本能地施展权能,试图治愈这让宁芙变为树木的“怪病”。然而没有任何作用。

“达芙妮,不……达芙妮!!”

阿波罗意识到是盖亚回应了达芙妮的请求,将从祂之中诞生的女儿变回了大地的造物。宁芙消亡时本就会这样。

“不!!盖亚!”

在原始女神的力量面前,不论是哀求还是咒骂,一切无可逆转。

眨眼之间,唯有达芙妮的面容还没完全被树皮抹平覆盖。阿波罗想转到她正面,再看一看那双明亮好动的浅绿色眼睛,再亲吻一下她的嘴唇。可才动起来,他就知道来不及,她变化得太快了。

那么至少再回头看他一眼。

他不由自主在心中祈求。

仿佛听到了他绝望的念想,达芙妮还看得出轮廓的头部动了一下,像是要扭转回顾。

可那动作只开了个头就停住了。阿波罗无法确定,最后的最后,达芙妮是来不及,还是放弃了回头看他。

确定的是,当他终于绕到达芙妮原本的正面,她已经凝望着他看不到的景色,在他眼前失去了所有曾经身为宁芙的面貌。

她变成了一株月桂树。

☆、第54章 54

云雀的啼啭刺破黎明的寂静, 阿波罗猛地自浑噩中惊醒。

他愕然看着苍白晨曦笼罩的山谷与平原,有那么片刻, 完全记不起自己在这里呆站了多久、又是为何会伫立在这里。眼睫涩然眨动, 他盯着面前挺拔纤细的小树,瞳仁困惑地收缩。

“达芙妮……?”他喃喃,伸手抚摸月桂浅灰褐的树皮, 指尖有些不稳。

这株新长成的月桂树表皮还算光滑,但相比柔软的肌肤,终究显得粗粝且欠缺温度。他没能找到熟悉的轮廓与触感,呆了呆,一瞬间对自己的行为困惑极了:他为何要对这棵树如此小心翼翼?为什么要以爱人的名字呼唤没有知觉、没有灵性的树苗?

“啊”短促的、哀鸣般的单音节。

犹如火花崩裂,意识之海中,因为太过疼痛而被强行掩埋的记忆闪回。阿波罗想起了一切。

“达芙妮!!”

他浑身剧烈颤抖,几乎是扑过去抱住了月桂树。他将耳朵靠向树木的身躯,试图倾听原本胸腔的位置是否还有搏动。他疑心听到了微弱的心跳, 再一凝神又什么都没有。他失色的嘴唇贴上树木, 落下连串的亲吻。树皮有些辛辣, 带着苦味,木讷地承受他绝望的激情, 与记忆中的唇瓣怎么都合不上。

“回来,……”阿波罗的声音开始破碎,“变回来……”

触手可及的、在他前方奔跑的背影在脑海中燃烧。

“不要这样……我知道你还在。”

他的额头抵住树干, 试探着寻求回应一般轻轻撞了一下,而后第一下, 更为用力。月桂树摇晃起来,仿佛在躲开他额角相抵的尝试。

缓慢地,颓然地, 阿波罗扶着修长的树干,一点点向下跪倒。

双膝触及泥土,他哽了片刻,轻声吐出从未使用过的祈求话语:

“求你了。”

夜之女神的轻纱完全退却了,月桂树应着日车的第一缕金光,十分喜悦似地伸展着枝条。

达芙妮留给他最后的表情是怎样的?阿波罗忍耐着呕吐般的冲动回想。是在悬崖边上,那之后她就没有再回头,直到最后都没有。而那个时候,她看着他,绿眼睛孱弱地闪烁着,像被逼上末路的羚羊,好似一下子不认识他了。即便冒着跌下山崖粉身碎骨的危险,即便化作眼前这无知无觉的树木,她也不肯留下!

暴烈的怒火点燃了。

“厄洛斯!!!”

阿波罗跳起来,举目四顾,寻找可憎的观众。

身后传来羽翼舒展的扑簌声,厄洛斯终于现形,悬停半空,高高在上地俯视着他:“如我所言,你为轻视我的弓箭付出了代价。”

阿波罗不假思索地摸向身后箭袋:“厄洛斯!是你!你用铅箭射中了她!”

少年模样的爱欲之神唉哟一声,往旁边闪躲,同时无辜地耸肩:“这可是毫无根据的指控。我给她的只有一支金箭。”

“不可能……否则她为什么会”阿波罗说不下去,又弯弓搭箭。

厄洛斯尖刻地笑起来,反问道:“是啊,为什么呢?”

阿波罗的表情有片刻的空白。

厄洛斯趁机直接消失了。

无处宣泄的怒火后紧随而至的,是强烈的不甘与困惑。为什么?究竟为什么?!为什么宁可放弃能奔跑笑闹的躯体,也不愿意在他身边?变成这样,她又获得了什么好处?!只是为了伤害他、让他心碎?!!

阿波罗忍不住抓住树枝摇晃,像是要这么把缩进树皮里休眠的达芙妮吵醒,逼她给出一个答案。他知道自己的举动极为可笑,厄洛斯说不定正躲在远处幸灾乐祸地看着他失控。然而不那么做,他体内熊熊燃烧的怒火与困惑就会彻底蒙蔽他的双眼他已经快要什么都看不见了。

咔嚓。

尚未长成的柔嫩树枝应声折断,阿波罗打了个寒颤。新鲜的树汁溅到手上,过激的情绪熏染视野,他险些以为那是红色的,骇得后退半步。月桂树轻轻颤抖着,仿佛不堪承受断枝的疼痛,但似乎只是一阵较为强劲的山风经过,带得小树从树梢到根系微微地摇晃。

“我不是故意的……”他喃喃,说着试图将树枝接回去。然而他并没有修复植物的力量,试了两次之后,勒托之子的手垂落身侧。

“哈。”他听到自己失常地低笑。他也不知道在笑什么。

光滑翠绿的叶片点缀着手中的这一截柔枝,阿波罗盯着它看了良久,最后将纤细的枝桠弯折,仔细地、满怀柔情地将它结成一顶翠叶的冠冕。也许是不知不觉间看达芙妮做了太多遍花冠,他一次就成功了。

“既然你无法以我想要的方式成为我的新娘,那么至少”他将桂冠戴到发间,微笑了一下,“你将成为我的树。我的发丝、我的箭筒,都将由你的绿叶与小花环绕妆点。”*

“无论如何,我不会让你离开我身旁。”