要吐露这件事似乎对他而言是个不小的打击。
达芙妮讶异地眨眨眼,无奈道:“说到底,您为什么突然想起要给我礼物?”
阿波罗反问:“想将最好的东西赠予所爱之人,想满足所爱之人的所有愿望,不是理所当然的吗?”
达芙妮表情一瞬间变得空白。心脏摩擦着鼓膜狂跳,她茫然地想:这就是来自神明的“爱”吗?还是说,这是阿波罗独有的表达爱意的方式?辜负这样纯粹而庞大的心意会招致怎样的怒火与厄运?最可怕的是,阿波罗似乎完全没有意识到自己吐出的话语有多恐怖的冲击力。一旦承认并接受了自己的感情,他就大方且坦率到了异常的地步。
她原本以为夺取阿波罗的心之后会是厄洛斯的委托中最轻松的一部分。事实证明,恰恰相反。
阿波罗愿意给她、打算给她的东西实在太多了,他给她的第一印象有多高高在上,现在迫切地向她证明爱意的姿态就有多古怪狼狈。那份衣服着火般的焦灼是藏不住的。就好像他时刻被什么无形的怪物追赶着,也犹如某种绝望的挽留。
相较之下,她要付出的东西似乎微不足道。阿波罗向她索求的爱意和回应绝大部分有金箭代劳,回应一个条件优异、对自己抱有强烈爱意的异性也根本说不上是难题。
只是不劳而获超出了一定限度反而会成为负担。
“您啊……”达芙妮最后轻轻叹息,走到阿波罗面前,踮起脚捧住他的脸,在他的唇角轻而郑重地贴了一下,低低道,“您会那么想就是最美妙的礼物了。”
纵然“达芙妮”从最初就是谎言的集合体,至少这一刻,她是真心实意地这么认为的。
☆、第47章 47
翌日, 阿波罗独自应邀前往海神的宫殿。
忒提斯免去了应付波塞冬的麻烦,情绪高昂,拉着达芙妮离开宫殿略微上浮, 到近旁封锁的海域看夏秋之交鱼群洄游。迁徙时节,宁芙和人鱼都避开这里,将水域让给成千上万尾游鱼, 它们仿若遵循无声的号令, 意志归一,划开碧蓝的水波, 排成螺旋队列升腾游弋,远看简直像鳞光闪烁的水中旋风。
而到了近前时,这些海洋生物感知到神祇的气息, 纷纷放缓速度,亲昵地围着忒提斯和达芙妮打转;大胆的鱼儿还会短暂脱队,啄一啄她们的头发或是手才甩尾离去。
这海中奇景夺走达芙妮的心神,她注视着鱼群许久无言。
如果在原本的世界,没有潜水设备在高压的海中观看鱼群洄游是不可能的。在这样的时刻, 她不得不承认, 纵然这个由神明主宰的时空残酷又不讲理,也有它独特的浪漫与魅力。确实,这里的神祇拥有远超科技范畴的强大力量, 人类依然处于无助地躺在落后的摇篮中。纯粹由力量强弱决定的严苛等级制度无时不刻冒犯着她残存的现代人本性,可她无法接受的究竟是人类处于弱势,还是有力量者肆意替所有生命决定世界如何运作?
如果是后者, 世界运行的秩序总是有些相似的。
现代文明是数千年人类自我意志不断膨胀的结晶,神明不显,人便做起成神的梦, 要飞上月面与星海,要接近而后突破寿命的极限,也要从无创造生命。说得更刻薄更极端一些,现代与神代最大的区别,也许只有后世掠夺、压榨和杀戮要蒙上名为道义体面的纱幕,而神明毁灭一座城只需要“被冒犯”这一个理由。
况且每位神明都是不同的。
达芙妮看向身侧,忒提斯侧眸向她微笑:“怎么样?”
“我想不出该如何赞叹这景象……”
红发女神注视鱼群的神色极为温柔:“母亲说我是在洄游中诞生的,因此这些小家伙总会让我安心。对来自陆地的客人而言,这或许是不可思议的光景,可于我,这与海藻和珊瑚一样都是理所当然存在的东西。”
忒提斯抬头仰望海中稀薄光照的来处,笑容里多了一丝通透的忧愁:“陆地上一定也有我无法想象、但被你们视作理应如此的东西。即便听你说再多,想象终究也只是想象。”
达芙妮忍不住说:“那么您为什么不亲眼去看看呢?”见忒提斯无奈摇头,她补充道:“我没忘记,您说过福柏曾经做出预言。”
“对,大地将会为我带来无尽的悲哀与愁苦。”
“既然如此,只要不踏上陆地,在海岸的礁石上、甚至逆着入海的河流去看看海面之上的世界也没关系吧?”
忒提斯呆呆地看了她片刻,显然从来没想过还能那么钻预言的空子。
达芙妮立刻后悔起来:她不该出这个主意的。与一直玩文字游戏求存至今的她不同,对忒提斯而言,前任执掌预言权柄的女神福柏给出的神谕显然是神圣的。她这说法一定冒犯了忒提斯。
然而忒提斯的反应出乎意料:“对啊,我为什么从来没想过还能那么做呢?”她越想越兴奋,蓝绿色的眼睛闪闪发亮:“正好现在没有宁芙跟着,我们去海面上吧。”
达芙妮反而有点慌了:“我只是随口一说……”
“但我觉得是个好主意,”忒提斯勾住她的手臂,带着她向上游时垂头眨眨眼,“放心,如果被谁发现了,我一定不会说是你给我的灵感。”
“……”
忒提斯一旦打定主意就极为执拗,达芙妮咬咬牙,是她嘴快,她当然要跟着去。
话说得大胆,忒提斯最后还是没有真的一路从海岸溯回到内陆的河流。她们在一片多礁石的海湾上浮。这个季节白昼分外漫长,她们冒出水面时,日车的光辉落到打湿的皮肤上,过了片刻才感到盛夏的灼热。
隔着缓慢起伏的湛蓝水波就是斗折秀丽的海岸。
由于近旁海域地势复杂,经过这里的人类帆船极少,最近的渔村也遥远得看不清。
“这就是大地……”忒提斯用目光描摹着遍布碎石的海滩、盘踞其上的丘陵与山上晒得有些恹恹的野橄榄树,不禁喃喃。
达芙妮没想到忒提斯连海岸附近都没来过,足见她的双亲涅柔丝和多里斯对福柏预言的重视。
“您要再靠近一些吗?前面可以落脚。”达芙妮指着一块浅水中的巨大礁石说道。
忒提斯明显犹豫了须臾,断然道:“要。”
达芙妮当先游过去,转身等忒提斯跟上来。到了礁石边缘,忒提斯咬了咬下唇,伸手的动作略缓。达芙妮什么都没有做,只是静静等待海神的女儿自己走出那一步,又或是退回海底。
随即,忒提斯一抬下巴,面容收紧,抓住礁石凸起处,用力一挣,离开了眷恋地拍打着她的水波。
礁石表面起伏不平,忒提斯踉跄了一下,即刻站直。她喘不过气似地快速环视四周,胸口急剧起伏,海水不断淌落的面容有些苍白,显然等待着试探预言的可怖后果降临。
但良久,什么都没发生。
忒提斯欢喜地抓住达芙妮的手,孩子气地摇晃起来:“你看,你看!”
也不知道到底要她看什么。达芙妮被忒提斯的快乐感染,跟着傻笑起来。
兴奋的劲头过后,达芙妮和忒提斯在礁石上坐下来,有一搭没一搭地说无关紧要的话。和一起违反学校规则的同龄人之间总会立刻要好起来同样道理,这个大胆又微不足道的冒险明显拉近了她们的距离。当达芙妮不小心用“你”而非“您”称呼忒提斯时,海洋女神不在意地摆摆手。之后忒提斯没允许达芙妮再对她用敬语。
她们在礁石上消磨了一整个下午。
赫利俄斯开始驾驶着日车往地平线落下,整片海湾都沐浴在金红色的夕照中。
忒提斯忽然陷入忧郁的沉默,良久才冒出一句:“你很快就会跟着阿波罗离开吧?”