山神明显愣了一下:“拉冬之女确实又受过天后镜子碎片的蛊惑,但她每次都抵御住呼唤逃开了。”
阿波罗闻言没忍住,伸手揉了一记眉心。还好,至少没淹死。
帕纳塞斯端详他片刻,以平稳沙哑的嗓音问:“您没在石屋找到她?我无法窥视神明划定的领域,对里面的情况不得而知。”
阿波罗没有回答。他不再乘风飞行,步伐极快,一路加速。走着走着,他不仅没能纾解心头难言的烦闷,反而愈加恼火起来:看来达芙妮根本没事。他倒要见识一下她在玩什么把戏!
金发的宙斯之子眨眼间穿过德尔菲的山林,抵达达芙妮居住的那片向阳山坡。
他蓦地驻足。
坡地成了一片流动的花海。
百合,玫瑰,鸢尾,雏菊,银莲花,罂粟,铃兰,达芙妮向他絮絮叨叨交代过的、没有交代过的鲜花罔顾时令,仿佛忘记了自己原本错开的花期,只顾着在午后的日光下盛放,在清风与蝴蝶的舞蹈中轻轻摇曳。
如潮水般涌入阿波罗视野的色彩饱满到刺目,满溢着仿佛要化作液滴落下的生命力,有那么片刻,他居然不知道应该看向何处。
这就是达芙妮想让他看到的?一个大费周章的惊喜?
阿波罗眼神猛地凝滞。细瞧之下,这环绕石屋的花园只是乍看起来生机勃勃。
花丛间悄然冒出了野草的尖芽,随时会凋萎的花朵下方,叶片恹恹地耷拉着,边缘蜷曲,有的甚至已经泛黄。
如果天天有人打理,不该出现这种状况。
阿波罗身形一闪来到石屋大门前。
木门后静悄悄的,他伸手推,吱呀一声,门立刻开了。
门后异常昏暗,阿波罗蹙眉。建造这座石屋时他让岩石巨人开辟了几个采光的洞孔。神明敏锐的五官洞穿黑暗,立刻看清了门口的状况。
他看到枝条,交错疯长、层层叠叠,弯曲成诡异的角度互相缠绕的枝条。
整座石屋都被树枝填满了。
阿波罗不明所以,下意识拨开最前方碍事的枝条,想要进去一探究竟。他还没前进一步,就意外地扬起眉毛:纤细的枝桠宛如有灵性的生物,像是因为他有些粗鲁的动作感到疼痛,明显地瑟缩了一下。枝条上原本就有些卷翘的半黄树叶更是哆哆嗦嗦,每一片都透出惊恐。
阿波罗抬手,神圣澄净的光华从他掌心爆发,照彻石屋。
奇异的枝条宛如散乱的丝线,结成一个镂空的、绿影摇曳的茧。
再仔细辨别,并非树枝从外结成茧,而是发源自茧内部的枝条向外延展,最后交错成了笼子般的构造。
而茧笼的正中,蜷缩着一道人影。
她抱膝团成一个可怜兮兮的球,金棕色的长发披散,柔韧却明显营养不良的枝条从她的发间探出来,缓慢地、轻轻地颤动着,将她彻底包裹,也填满了整座屋子。
阿波罗罕见地呆愣了片刻,才低声唤:“达芙妮?”
人影颤抖了一下,头埋得更低,嗓音还算平稳,但听上去随时会从内溃塌:
“阿波罗,怎么办,我……我好像发芽了。”
☆、第16章 16
达芙妮原本只打算失约一天,试探阿波罗是否会有不一样的反应。
每日主动搭话分享生活,直到对方逐渐习惯自己出现,而后突然消失一两天,引诱对方主动。这种追人套路老掉牙却也有效。
她没指望阿波罗会飞回来确认她的情况,但说不定等她下次再去的时候,他会屈尊通过神像降临,而后问她前一天去哪了。那就是再好不过的信号。
老老实实在花园里消磨了一天时间,达芙妮翌日醒来,眼前多了几根嫩绿的枝条。她最近几天经常不由自主发呆,晚上又做许多记不清细节的噩梦,因此起床时情绪总是不高。她下意识伸手恶狠狠拍开不知从哪来的树枝,头皮却传来刺痛。就好像梳头时不小心扯到了发丝。
她盯着眼前的嫩枝看了片刻,嚯地坐起,慢动作抬手摸头。
枝条混在发丝里,而且就在她摸索的片刻之间,又变长了不少。
呆滞片刻后,她终于理解了离奇的现状:
与厨房角落放太久的土豆类似,她、发、芽、了。
眨眼的工夫,这些树枝还在不断生长--幼苗抽芽,油绿的椭圆叶片舒展变大,显露出不规则的边缘,叶片顶端则尖而挺拔。
达芙妮第一反应就是呼唤厄洛斯。不行。她用双手紧紧捂住嘴唇。谁知道这屋子里有没有阿波罗的耳目。而且厄洛斯说过,神明无法窥视彼此领域之内发生的事。这石屋所在的坡地相当于阿波罗划出的神圣空间,不用担忧野兽侵袭,但也在厄洛斯的联络信号区外。
现在该怎么办?发生异变的不止那些枝条,达芙妮浑身发热,血液宛然化作流淌的火焰,心脏跳动的每一下都会将细微却无法忽视的刺痛送到身体每一处。她想要走出石屋求救,但区区十多步的距离,她走到一半就力竭了。
那些蓬勃生长的枝叶是她新获得的肢体部件,与她共享痛觉,也毫不客气地汲取她的气力。
达芙妮脑袋晕乎乎的,在石屋里迷路般原地打转,两次差点踩到自己头上延展而出越来越长的枝条。很快她就结结实实踩到一脚,疼得直接蹲下了。然后她就站不起来了。
紧随惊愕而来的是恐惧。低下头,她看到自己的双手指尖现出隐约纹路,与树皮相近。她下意识要去摸脸,硬生生忍住。她宁可不知道自己现在成了什么模样。
这是这具躯体要回归绿植本貌的征兆吗?寿限难道那么快就到了?也不教人意外,厄洛斯并不是什么宽容仁慈的神明。所以……她失败了?
脑海中嗡地一下,像迎面而来吃了记重锤。
她走错了一步,不该让阿波罗离开德尔菲的。她就应该死皮赖脸地跟着他,可是……可是即便那么做了,又真的会有什么区别吗?阿波罗能狠心扔下她那么多天不闻不问,已经说明了一切。
达芙妮的心绪不知不觉陷入低落的沼泽。她知道自己的状态不对劲,但她无法抵御消极的念头。一个两个三个,阴沉的、自我贬低自我谴责的想法如气泡涌现,令她窒息。眼前也变得昏暗,是双眼因为水汽模糊吗,还是疯长的枝条封住了窗户?不清楚,没有力气去确认了。
随着感官麻痹,时间的流逝也丧失实感,她抱膝蜷缩着等待,等待着终结,以及死亡的第二次降临。
非常突然地,近处有光。
她听到从身上长出的枝条因为渴求光线而骚动,窸窸窣窣。简直像苏醒中的怪物在挥舞触手。她难以抑制地生出厌恶,强忍住抬头的冲动,将自己抱得更紧。
“达芙妮?”