医生会在他爸肚皮上划几个小口。放进去一个摄像头,看看有没有转移瘤。如果他爸足够幸运,医生会在他右上腹直切一条大口,暴露出腹腔里的大部分器官。
因为肿瘤累及了一段结肠静脉,必须对二者进行分离。在横着切断静脉的那一刻,整个肠道变成了紫色。
紧急之中,医生会植入一截塑料王的人工血管,来恢复小肠的血流循环。紧接着,手术刀会依次切除胰腺、胆囊、总胆管、小肠以及一部分胃。
切除右结肠,拉过胆囊颈。进行胰胃吻合,完成胃造口。接上肝管空肠端,在末端回肠造口…大自然的精密杰作,被一群人类笨拙地重新组合。他们修理着血肉之躯,就像是修理一套玩具。
几乎所有人,小时候都写过一篇命题作文:长大了想做什么。
要是翻开小学生的作文本,你几乎找不到‘平凡人’。十个梦想里,一个科学家,一个宇航员。一个企业家,一个大法官。剩下的,估摸就都是医生了。
倒不是真想当医生,纯粹这个职业动机好凑字。陈熙南也写的医生,但他是认真的。动机不是‘救死扶伤’,更不是‘挣大钱’。
年仅十一岁的他,写下了一句震惊老师的话:在生理与精神的交汇点,寻找人类的自由意志。
转眼小20年过去,批改他作文的老师早已退休。而当年那个孤僻的小男孩,也终于找到了属于自己的答案
重要的,不是自由意志是否客观存在。而是人,有认同自由意志存在的需要。
否认自由意志,即是否认世上的所有。既否认了罪恶,也否认了美德。既否认了勇气,也否认了怯懦。既否认了逃避,也否认了选择。
既否认了恨,也否认了爱。
他不能否认自己对段立轩的爱,也不能否认父亲对家人的爱。更无法否认这漫漫长夜,父亲肚子里数不清的剪断与缝合,皆源于伟大的勇气。
那些晦涩的哲学和物理问题,或许永远无法得到解决。‘意义’大概只一个伪命题,但的确是人类的必需品。
因为只有在人与人之间,语言才具有含义。而只有于爱和爱之间,生命才盛开出意义。
作者有话说:
感觉以后会被吐槽:我只想看个网文啊,搞这些沉重的东西。
其实探讨一些深层问题,初衷不是为了装B。是我觉得要塑造好一个人物,思想和成长必不可少。他俩一个江湖大哥,一个天才医生。总不能给安俩萝卜脑袋,变成恋爱机器。
所以段立轩必须要有社会深度,而陈熙南必须要有哲学深度。
网络文学也是一种文学。深度不是名著的专利,网文也不是胡编的借口。
对我来说,人物只有落了地,他的悲喜才有意义。要怎么落地?他得有社会身份、家庭身份、追求、喜好、经历、成长,以及自我哲学体系。而他的家人,也必需全员落地,不能是围绕主角的工具。
要狠下心赋予主角缺陷,也要大方地赋予配角智慧。不一定正确,只是我固执地这么认为。
第96章 风雨同舟-96
陈正祺曾多次耍赖说不去ICU,但最后还是躺进了ICU。
因为切除了较多器官,他需要禁食。等稍微康复些,才能一点点过度到流质。
前阵子跟段立轩大吃特吃的快乐日子,一去不复返。他再也没机会像那样吃饭了。
段立轩知道老头嘴馋,但又不能给他吃。只能每次探视拎上好多零食,靠闻味儿解馋。
豌豆黄的甜丝丝,肉烧饼的咸滋滋。豆汁儿的酸吧唧,还有卤煮的膈应味儿。给老头闻得肚子直咕咕,像是另种方式的虐待。
段立轩说:“爸,我搁网上给你订了个手工沙琪玛。他家老火了,单都排下个月去。拿天鹅蛋做,糖浆都拔丝儿。还有你爱吃的褡裢火烧,等出院都能炫上。”
陈正祺口鼻里插着管子,不能说话。但听着段立轩的描述,顺嘴角淌下一道晶莹的口水。
许廷秀抽纸给他擦,叠了三折都没擦净。临走只好把豌豆黄放他枕头边,供他‘望梅止渴’。
二院和三院离得远,陈熙南根本赶不上下午三点的探视。
段立轩找了一圈关系,想给ICU的医护送点礼。拜托他们把老头的床移到后门边上,让陈乐乐晚上能从门缝看一眼。
“老头儿子也是个大夫。白天忙着治别人的爹,晚上才能过来瞅瞅自己爹。”他双手合十,挂着心酸又讨好的笑,“行个方便,我们保证不打搅别人儿。”
ICU的医护没收礼,但也把陈老头的床移到了后门边。并且再三叮嘱段立轩,ICU探视规定非常严格,原则上不该开这个口。但教条之上有人心,他们决定为同行冒个险。
只是陈熙南来的时候,必须偷偷的。不能乘电梯,也不能发出声音。
于是等到陈熙南结束了一天的工作后,还得做贼似的摸黑爬九楼。等把气喘匀,顺着铅笔宽的小门缝,用微不可察的气音呼唤:“爸,睡了吗?”
他的声音比蚊子还轻,轻易就被机器的轰鸣遮过去。但陈正祺总是能第一时间听到,唰地睁开眼睛。用慈爱的目光来回逡巡,在漆黑的门缝里分辨着孩子的瞳孔。
其实所谓爱,不过就是这些琐碎的小事。
对于陈正祺的病,陈熙南帮不上任何忙,哪怕是陪伴。他能做到的所有,也不过是在这夜深人静之时,偷偷喊一声爸。
但对陈正祺来说,这就足够了,甚至已经是很多了。
他从没说过,去年那篇公众号对陈熙南的报道,多么让他骄傲。三百字的文章,他一字一字誊抄。亲朋好友显摆一圈,拿相框裱在客厅。儿子带对象回来那天,还手忙脚乱地摘下来藏被窝,生怕被埋怨瞎嘚瑟。
他可爱的孩子,还不到三十。往后的人生那么长,他多想再目送一程。
看他幸福美满,看他趾高气昂,看他步步高升。看他彻底成熟,长成坚不可摧的大树。
靠着这点牵挂念想,他活着出了ICU。
术后陈正祺恢复迅速,刀口也长得好。他把轮椅坐得像巡回花车,到处逗闷子。逢人就撩肚皮,展示他的‘光荣事迹’:六个大洞和一条长疤。
“这回是真鸣呼了。”他总这么说。
段立轩一开始没听懂,后来还是听陈熙南给他翻译:鸣和呜差一个点。差一点呜呼,就是鸣呼。
等能自由活动,他更是开始‘走街串巷’。在三院这个巴掌大的地方,一天能溜达出一万步。
不管走到哪里,都哼唱着他的专属BGM:“闲来无事我出了城西,瞧见了别人骑马我骑驴。扭项回头,瞅见一个推小车的汉呐。要比上不足,也比下有余。”