曹铨板着脸说道:“夜间当值,禁止饮酒的。”
临安长公主不屑一顾的笑道:“你当我不懂皇宫那些门道啊,冬天夜晚漫长难熬,当值的宫人内侍、锦衣卫,还有东厂,那个不喝酒或者赌两把的?就连当年我和顺王年少时,也瞒着母后偷偷去梅园喝酒赏花,那时就偶遇到了你当值”长公主顿了顿,这时候提到顺王似乎不合适,当年和曹铨的爱情就是在一次次离经叛道的私会中越来越深。她在顺王的成全下得偿所愿,可是儿子却……
曹核似乎没觉察出母亲的异样,继续给父母倒酒,三杯下去,长公主抚了抚额头,说道:“这黄酒喝起来甜丝丝的,酒劲倒挺大,这会子已经上头了。”
职业的本能使得曹铨警觉起来,他猛地站起,脚下已经不稳当了,如踩着棉花似得,“你你这个逆子!”
曹核往酒里撒了一包药米分,拿筷子往里头搅了搅,说道:“小时候生病怕苦,不肯喝药,爹爹就捏着我的下巴,往嘴里灌药,我委屈哭闹不止,爹爹就抱着哄我说,这都是为了你好,药喝进去了,身体才能好起来,否则整天躺在病榻上有什么意思呢,又不能出去玩。爹爹放心吧,这药能让人昏睡一天,不会伤身的,去年沈今竹被流放到东北苦寒之地,我要去拦截把她抢走,您就是在酒里下了这种药,等我醒来时,已经被关在家里的地下密室了,一关就是半年,等我出来后,木已成舟,一切都来不及了。”
长公主身体弱一些,此刻已经趴在酒桌上昏昏睡去了,曹铨扶着桌面勉强支撑着自己,“你恨我,原来你从未没有忘记过那个女人!”
“龙生龙,凤生凤,当年娘招了驸马,生了孩子都无法阻止你们继续相爱,我是你们的亲儿子,子效其父,或许这是我们曹家人的宿命吧,一辈子都是情痴。”曹核扶着父亲坐下,捏着老爹的下巴一边灌掺着药的黄酒,一边说道:“爹爹,我不恨你,我知道你是为我好。也请爹爹相信,我今天这么做,也是为了爹爹好,良药苦口,请您明白儿子的一片苦心。娘是长公主,无论谁做皇帝都亏待不了她,可是爹爹您就不同了,一朝天子一朝臣,您此时也无法回头,做儿子不忍心看您被推向断头台。今夜事成,儿子会撑起曹家的门庭,也会保住爹爹的性命,以后您和娘去金陵颐养天年吧。倘若事败是儿子对爹娘使了迷药,你们是身不由己。儿子自会自刎谢罪,不会祸及家门。我本就是见不得的光私生子,死了也没什么可惜的。”
曹铨只觉得眼皮失去了控制,耷拉下来了,眼前的曹核越来越模糊,他奋力一挣,抓着儿子的衣袖,说道:“核核桃,不要自刎,爹爹会保护”
话没说完,曹铨彻底失去了知觉。
京城南城,琵琶巷,这里是京城三道九流聚居的地方,没有什么大宅子,全部都是普通的民居小院。何氏看着房子,不禁疑惑问道:“都快要过年了,好好的家里不住,把我带到这里做什么?”
司礼监掌印太监,兼东厂厂公怀义笑道:“你不是说在家里闷的慌么?这里是南城最繁华的地方,各种杂耍玩意都是最新鲜的,我在这里置办了一个院子,等后日不当值了,就陪你逛逛。”
何氏埋怨道:“你这不是买椟还珠吗?我们要来逛,随时都能坐着马车往返回家,巴巴的卖一栋宅子搬过来住两天作甚?你晓得我有择席的毛病,换了地方睡不着觉。”
怀义说道:“前几日看了贤惠的来信,怪想她和五个外孙子,这越想啊,越觉得咱们那个大宅子怪冷清的,想来市井杂居之地住两日,凑凑热闹。”
瞧见怀义说的可怜,何氏便在宅子里住下了,怀义指着卧房说道:“你放心,一应被褥帐子都是我们惯用半旧的,炕上烧得也暖和,晚上我要去宫里当值,你喝一碗安神的汤药,记得泡脚,早些睡觉,那些小孩子穿的鞋子袜子别做了,在灯下伤眼睛,贤惠还会委屈自个孩子?尽瞎操心,好好保全自个身子要紧。”
何氏说道:“晓得了,就你啰嗦。小孩子的衣服是我的一片心意,和别人做的不一样,我晚上不动针线总行了吧。倒是你晚上在宫里当值,如今快过年了,半夜能有什么军机大事呢,一般的事情交给手下去做,你早些在值房睡觉,明日一早还要大朝会呢,天不亮就起来伺候皇上,还要站一上午早朝,上次做的护膝记得带上。”
怀义将袍角一撩,指着膝盖上的一双狼皮护膝说道:“已经系上了,很暖和。”
何氏这才放下心,一时丫鬟摆了饭,夫妻两个吃完新家的第一顿饭,像往常一样漱口喝茶,聊着贤惠在信中描述的“双胞胎”儿子们的趣事,“……明明是双生,一母同胞出来的,长的模样也像,哥哥比弟弟大一圈呢,现在哥哥能扶着小椅子站起来走两步了,弟弟连爬都不利索,你说是不是奶娘的奶水有问题啊,这差距也太大了。我写了回信,说给小哥儿换一个乳娘试试,不知道现在如何了。”
怀义看着何氏摆弄着女儿的来信,听的有些心不在焉,何氏见状,问道:“怎么了?是不是身体不舒服?要不今日就告假吧。”
“不用。”怀义喝干了茶盏,起身穿上熊皮大氅,准备去宫中当值,何氏吩咐小内侍们检查手炉和脚炉的炭火,帮着相公系上大氅的带子。怀义定定的看着何氏鬓发有些霜白了,何氏玩笑说道:“嫌弃我有白头发了?你也有啊,咱们谁都不嫌弃谁。你我已经约定百年,谁要是九十七岁死啊,奈何桥上等三年呢。”
怀义拍了拍妻子的脸颊,说道:“快过年了,还说这么不吉利的话,该打该打。”
何氏送了相公出门,外面又飘起了雪花,怀义从荷包里取出了一枚铜钱,往空中一抛,怀义失了手没接住,铜钱落在了雪地里,何氏忍俊不禁笑道:“你今日是怎么了?出门还要算一卦?你向来是相信人定胜天,不信鬼神的。”
怀义一怔,而后哈哈大笑,说道:“夫人说的对,事在人为,天下大事,岂是一枚铜钱决定的?我当局者迷,多谢夫人提点!”
第203章 破乱局图穷匕首现,奉先殿山再易主(二)
安泰三年,腊月二十四日,夜。子夜时,细雪慢慢停了,连窗外的北风都暂时消停下来了,守城士兵的皮靴踩在薄雪上更显得咯吱咯吱的响,在无星也无月的半夜里,白雪泛出清冷的光辉,不过千名士兵盔甲的光芒更加寒冷肃杀,这些人入了皇城,长安门哐当一声关闭了,还加上了一把大锁,为首的青年将领在盔甲外面罩着飞鱼服,他突然将手里的钥匙扔到城墙外面!
看着逃生之路被断,众人起了一阵低沉的喧哗,曹核冷冷说道:“各位,既然已经无诏全副武装的踏入了皇城,就已经走向一条没有回头路的富贵路,往前者生,将来高官厚禄,荣华富贵;往后者死,上不得天,也入不得地,只有死人才需要这把钥匙,所谓的后路,其实就是绝路。富贵险中求,古往今来,这种机会绝无仅有,各位只管听从号令,勇往直前,明日太阳升起时,就是各位飞黄腾达的起点。”
一群人快速行军着,周围是高耸的城墙,和似乎永远都走不完的各种宫殿,在白天尚且会迷路,何况是白雪皑皑的夜晚,不过这一切都难不倒曹核,因为这条路他已经借着巡逻的机会走了无数次,在那里拐弯,还有几步远,他都一清二楚。
周围巡视的士兵皆倒在血泊中,格杀勿论,寒冷的腊月,鲜血还没淌净,就已经被冻住了,千余人终于来到了南宫,顺王已经在这里被软禁三年了。
南宫的门锁,包括大门都已经被铜汁浇筑封死了,只留下一个狗洞般大小的墙洞,以递送食物衣服等物品,墙洞很小,类似曹核这种高大健壮的只容得瘦小的人从里头爬进爬出有好几个宫妃病死在南宫,死的时候都瘦成一把骨头了,就用毯子裹住,从墙洞里递过尸首运到外头安葬。去年顺王为了参加太后的入葬仪式,也是屈辱的如一条狗般从墙洞里爬出来,南宫缺衣少食,顺王也瘦了许多,可以通过墙洞。纵然如此,这个墙洞平日也是被一个铜制的小门板锁着。
曹核撬开了门锁,将墙洞打开了,对手下说道:“拿东西过来从墙洞旁边砸开一个门。”
话音刚落,等候在墙内的顺王淡淡说道:“慢着,砸墙的动静太大了,会打草惊蛇,你们从外头扔一根绳索过来,我顺着绳子爬过去。”当着这么多士兵的面,他的尊严不容许自己再爬狗洞了。
顺王从墙头顺着绳索滑下来,他手上缠着麻布,手掌并没有被绳索磨伤,就是双手,尤其是手指上生了不少冻疮。曹核看着顺王已经冻得泛出脓水的手,顿时眼睛湿润,哽咽说道:“舅舅,您”时间紧迫,他不好说多什么,迅速打开肩膀上的包袱,里头居然是全套皇帝的朝服金冠。
曹核亲自帮着顺王穿上龙袍,系上玉带,戴上帽子,这是顺王以前穿过的龙袍,现在他瘦了,龙袍裤子等衣服已经不合身,显得空荡荡的,无风而动,实在有损帝王的威严、曹核便在龙袍里加了一层软甲,这样看起来合身一些,还在外头罩着一件狐皮大氅避寒,众人簇拥着顺王往东华门走去,他们的目的地是里面的奉天殿,那里有一面巨鼓,在黎明时分敲响钟鼓,等候在城外的群臣就鱼贯而入,开始大朝会的地方,那里是皇权的象征,整个大明权力的中心,龙椅就在那里静静的等候着阔别三年的主人!
皇宫内城,东华门。怀义坐着暖轿到了这里,他看了看腰间的西洋怀表,下了轿子,值房里的锦衣卫们赶紧跑出来迎接这位大人物。
守门的百户行了一礼,说道:“这么大冷天,公公还要亲自来巡视,真是一片忠诚克己之心,标下实在佩服。”
怀义嗅了嗅鼻子,笑道:“闻着有一股酒味,快过年了,手头都有几个钱,在里头喝酒赌钱吧?”
没先到这位大佬居然夜半巡视,屋里头酒缸和骰子都没来得及藏起来,与其被厂公揭穿,吃不了兜着走,还不如直言相告,豁出去一搏,百户嘿嘿笑道:“什么都瞒不住公公您,您瞧这天实在太冷了,薪柴司发的木炭又不够,手下们冻的直哆嗦,就喝了点酒,有时候堵两把打发时间,要不这夜晚着实太难熬了。还望公公海涵。”
怀义呵呵笑道:“咱家不是那不通情达理的,大过年的罚人和受罚的心里都不好过。咱家命厨房熬了羊肉汤,趁着热抬过来,每人喝上几碗,撒点胡椒,保管身上暖暖的,比酒好使多了,还能补身体。来人啦,快把羊汤抬过来!”
公公的恩惠,众人都不敢不给面子,纷纷抢着喝热腾腾的羊肉汤,直说怀义菩萨心肠,居然还惦记着他们这些看守城门的。两碗羊肉汤下肚,众人发觉不对来,肚肠一抽抽的疼,视线模糊,耳朵也不灵敏了,明明在耳边说话,听起来却像是千里之外,尤其是咽喉好像是被一双无形的手掐住了似得,呼吸越来越困难,想要大声喊叫,也是发不出声音,就像哑巴了似的。
碗盏落地,地上一堆呈现弓角反张诡异死相的士兵尸首,近百人的队伍,就这样悄无声息的消失在雪夜了。
怀义从百户怀中摸出了钥匙,东华门被打开了,手下将大门推开,一个穿着龙袍的人第一个走进了内城,怀义率领着东厂的番役们跪在雪地里。
沿路死相恐怖的士兵并没有引起这群人的恐慌,成王败寇,倘若他们行动失败了,他们只会比这些人死的更惨!众人的目光都看着前方巍峨的奉天殿,为了铺平通往这个宫殿的道路,有多少尸骨躺在脚下?永远都数不清楚。
近乡情怯,当怀义掏出钥匙打开宫殿大门,跪请顺王进殿时,顺王的脚步一滞,他犹豫一下,看着远处沉睡的龙椅,他曾经那么讨厌那张龙椅,想尽一切办法逃避着来奉天殿早朝,这是他以前最不愿意来到的地方,久别重逢,他才发现,原来自己对这里的一切是那么的思恋,那张龙椅是他最希望到达的地方,为此他忍辱负重,忍受着寻常人难以想象的痛苦和压力,度过了一次又一次的劫难,他顽强的活着,就是为了等到这一天啊!
就这样成功了么?顺王左脚迈过了门槛,缓缓走向龙椅,怀义忙吩咐手下点燃蜡烛和火盆,还将热腾腾的手炉和脚炉放在龙椅上下,脚下踏着脚炉,鞋底的雪水慢慢烘干了,足底的温暖让他迅速放松下来,可是长满冻疮的双手在手炉的烘烤之下开始麻痒难忍了,顺王将手炉放在身边,问道:“何时才能敲响钟鼓上朝?”
曹核看了怀表,说道:“还有约一个时辰。”
居然这么久啊,顺王看着阶空荡荡的泥金地面,他以前是盼望着晚些上朝,多在温暖的被窝里呆半刻钟,如今他恨不得现在就上朝,和阶下那些老臣们见面,宣布朕回来了!朕是历史上唯一一个被俘,并且成功复位的皇帝!三年隐忍,朕即将再次君临天下!
黎明时分,钟鼓终于响起来了,群臣分文武摆着队,依次走入奉先殿,这一日要确定代安泰帝祭祀的人选,群臣心中已经达成默契务必再试一次,说服皇上同意放顺王出来,代替其祭祀,并列为国储。
今日路上有些奇怪,内侍、锦衣卫、东厂的人在清理路面,空气中有股子血腥味,上次闻到这个味道,还是安泰帝盛怒之下,八十廷杖将提出复立朱思炫为太子的御史打成肉泥的时候。今天这个味道更加浓厚,群臣心里不禁七上八下的。
到了奉先殿,看见龙椅上瘦弱的、熟悉的身躯,群臣顿时都楞住了,怀义扯着嗓子喊道:“吾皇复位,诸位还不快拜!”
群臣明白了那股血腥味从哪里来的,大局已定,众望所归,群臣跪拜道:“吾皇万岁万万岁!”
第204章 安泰帝心冷黯退位,林淑妃自尽坤宁宫