屈方宁将他的手骤然一甩,全身恨意盈然,紧紧盯着必王子,切齿道:“对,我是个奴隶,出身卑贱,你一直看不起我,我认!你从前打我,骂我,欺负我,在扎伊王宫地下撇下我,处处看我不顺眼,这一切的一切,我没有一句怨言。可是乌兰朵不是你的,她是我的妻子。这孩子也不是你的,我才是他的父亲!你要栽赃,要污蔑,要打要杀,都冲我来,为什么要伤害他一个小孩子?他才不到一岁,连话也不会说,连痛也不会喊,到底是哪里得罪了你,你要将他活活地摔死?我现在知道了,对你这样的人,从来就不该忍!忍让只会让你得寸进尺!像你这样的人,我绝不会承认你是我的君王!”
他将怀中的御赐统军符掏了出来,一把砸在地上:“杀子之仇,不共戴天!不是你死,就是我亡!”
屈方宁与必王子多年关系不和,兼有夺爱之隙,这一次彻底崩裂,更是非同小可。御剑日夜兼程赶回,先去了金帐一趟,才前往白羽营探视。入门只见遍地素白,主帐中停放着一具小小灵柩。屈方宁独自一人倚坐在地,手抚棺木,两眼通红。他看得心疼,叫了声“宁宁”,便过去握他的手。
屈方宁缓缓地抬起头,眼神一点儿变化也没有,开口也是一股戾气:“是他们叫你来做说客的?”
御剑见他与之前的温存情态判若两人,心也沉了下去,低声道:“宁宁,别这么冲。连我也不认了?”
屈方宁木然看了他半晌,道:“我儿子死了。”
御剑低沉道:“大哥知道。生死有命,你别太难过了。”
屈方宁不知是哭还是笑地嗤了一声,道:“你知道?你知道什么?我抱过他,亲过他,看着他生下来,一心想把他养大。他是不是我的亲生儿子,我根本就不在乎!可现在他死啦,是你的好侄儿亲手摔死的!我从地下抱他起来的时候,他的血还是热的!”
御剑见他双目中泪光莹然,脸上狂态初露,明显已经听不进别人说话,知道劝慰也是无用,只得道:“我都知道。咱们现在不说这个,行不行?”
屈方宁从他手中抽出自己的手,闻言只嘲讽地笑了笑:“为什么不说这个?我偏要说!我龙必和我结下血海深仇,我这辈子须放他不过。你的大王哥哥要是敢对付我,我绝不会乖乖束手就擒。今天不如就把话说开,若是真有那一天,你是帮他,还是帮我?”
御剑略一迟疑,还没开口,屈方宁已经截声道:“是了,你对他们一家忠心耿耿,怎么会为我倒戈?与你认识这么多年,亏我还问得这般蠢!”说着,神色愈怒,将戴着黑纱的手臂一拂,重重哼了一声:“你不帮我,我就怕了吗?阿葵惨死的样子,跟刺青一样烙在我心里,永永远远不会抹去。就算过了十年、二十年,我的仇恨也不会褪却半分!哪天要是死在你面前,也不用你来替我收尸!”
御剑听他说得决绝,眉峰深深蹙起,起身道:“宁宁,你现在正是伤心的时候,我过几天再来看你。有什么话,过几天再说。有什么问题,往后也可以慢慢计议。”
屈方宁一双眼牢牢盯在他身上,冷笑道:“别以为我不知道你的打算!这灵柩不能永远放在这里,总有烧掉的一天。他是主,我是臣,闹得再大,最后也不过赔礼道歉,草草了事。可是御剑将军,我没有你那么赤胆忠心,为了国家大业,牺牲谁都无所谓。我龙必杀我儿子,我必定让他血债血偿!我今天只要你一句话:假如有一天我跟他们势不两立,你站哪一边?”
御剑久久与他对视,摇了摇头:“……不会有那一天。”
屈方宁目光一动,道:“万一呢?”
御剑道:“没有万一。”
他的口吻森严笃定,屈方宁微一恍神,冷笑又已浮起在嘴边,道了声“好”,解下自己腰间的易水寒,向他递出:“那你现在拿着这把剑,去杀了我龙必!”
御剑看了短剑一眼,没有接:“宁宁,杀人不是唯一的解决途径。”
屈方宁完全不听,手臂伸出,向他重新递了过去:“你自己说过的!为我做什么都愿意。你的话只有在床上的时候算话,现在不算话了么?”
御剑目光也有些冷了,向那灵柩一瞥,道:“我不知道你这么喜欢这孩子。”
屈方宁连连冷笑几声,道:“你当然不知道了。他来到这世上,只有我真心疼他、爱他,把他的喜怒哀乐看得比自己还要紧。这种心情,你这样的人……一生也不能领会。”手臂无力地垂下,似乎全身的力气都被人抽空一般,整个人委顿下来:“我做梦都没想到,我这辈子居然能对同一个人失望两次。”
御剑一动不动,道:“宁宁,他是我义兄的儿子。你这样逼我,想过我有多为难没有?我这一下没有遂你的心意,就是你的敌人了?”
屈方宁背身向他,全然无动于衷:“是啊。我冲动,我幼稚,那又怎么样?你一个人去深明大义罢!从此与我再无瓜葛,只当从来没认识过!”
这“从没认识过”的话,他从前也说得不少。但御剑今天听来,真如掏心割肺一般,几乎迈不开脚步。见他身上半敞着一顶雪白的斗篷,还是当日与自己重归于好时穿的,教他如何能舍得下?在他背后默立良久,再开口时眼睛也已经红了:“……宁宁,你想让我去造反吗?”
屈方宁背心微微一震,转过头来,两颊苍白,满脸都是泪水:“我从没这么说过。可是大哥,有些话不用说也明白。在你心里,我永远是第二位的。在你的大义面前,我什么都不是。”忽然笑了一笑,却比哭还难看:“其实这道理我从前就懂了,只是心里不愿意承认。那时候你把我送给了左京王,后来你跟我说,你后悔了。我相信你,真的!可是我深深地知道,就算当日的情形再来一次,你还是会把我送出去的。”
御剑胸口一阵强烈酸楚,心想:“我不会再用你换任何东西。”
但此时再说甚么,似乎都太晚了。
小安孜王未成人即夭折,按理说下葬也不应太过铺张。但屈方宁非要反其道而行之,将一件丧事办得无比浩大,送葬的队伍蜿蜒了十几里之长。他跟必王子如今势如水火,有些聪明的贵族将领也嗅到了风声,自己都不露面,只派了手下的幕僚、副将前去。只有小亭郁亲自加入了队伍,他在前头扶灵,小亭郁便在离他半里远的地方,派人挥洒纸钱。
安代王没有来,必王子当然也不会来。但理由还是冠冕堂皇的,说是毕罗阿斯尔王听说外孙夭殇,震怒万分。幸而兔采公主远嫁在即,还算勉强维持了二族之间岌岌可危的关系。大王、王后一家四口,正和使者讨论婚嫁事宜。
屈方宁对此漠不关心,连头都没有回过。他将阿葵小小的骨灰,与乌兰朵的骨灰并排放在一起,喃喃道:“以后我又是一个人了!”
桑舌在他远远的身后,闻言眼圈一红,深深地垂下了脖颈。
小亭郁的轮椅也停在距他一箭之地,听了这句话,眼角向人群中缺席的空位微微一扫,若有所思。
阿帕也戴上了蒙面的黑纱,穿着一身死亡般的灵装,三步一叩,九步一跪,来到两个骨灰坛前。她一声也没有哭,一句话也没有说。但在场的人见了她的模样,都忍不住掉下泪来。有经验的年长者则悄声对别人说,她可能活不长了。
他们断然不会想到,法事刚刚结束,阿帕就脱下臃肿不堪的灵装,换上了洁白的面纱,来到一座既不属于她、也不属于任何人的帐房之中。她打了冷水,折了帕子,就此呆呆坐在镜前,对自己红肿的双眼不闻不问。她的嘴唇异常苍白,手边也有最上等的苏州胭脂,却没有描唇的心情。
一双手从背后环了过来,搂紧了她的淡绿衫子:“今天辛苦了。脸色怎么这样白?”
她往日一听到这沙沙的充满诱惑的男子声音,心房就仿佛被一只灼热的手彻底打开。此时却只勉强一笑,覆住了他雪白的手套:“……听说必王子说要亲自拷问我,看我是不是受你的指使。”
她轻轻垂下头,声音有些颤抖:“将军,我……有点怕。”
屈方宁笑了一笑,在她后颈吻了一下:“你是毕罗人,何况有守灵义仆这么大一块金牌,谁敢动你?”将她下巴略微一抬,在镜子里与她对视:“好妹子,怎么几天不见,愈发楚楚可怜了?”在她耳边吹了口气,笑道:“我那谈笑间杀人灭口,骗得两国上下团团转的伶俐姑娘呢?”
阿帕抬起头来,有些痴迷、有些畏惧地看着他镜中俊美的面孔:“我……本来也没有那么大的胆子,只是为了将军高兴,别的都不顾了。这几天……看到将军为小王爷那么伤心,我心里也不好过。”
屈方宁似笑非笑道:“你想给我生一个?”
阿帕急忙摇了一下颈子,低声道:“婢子……没有这个意思。”脸颊却不由自主地染了些淡红,道:“连我都这么想,别人看见了,就更觉得将军情真,王子可恨了。”
屈方宁静了一静,道:“我也没想到他出手那么重。”
阿帕心头怦然一跳,隔了一刻,才试探般轻声道:“将军,你想过……小王爷有可能真的是你的……骨肉么?”
屈方宁霍然一笑,道:“真的又如何?”
阿帕低低道:“……若是真的,将军会不会……也让他身处险地?”
屈方宁在她颈边一笑,道:“有差别么?”
她脸颊上的血色几乎在瞬间就褪了下去。只强笑着摇了摇头,道了声:“没……没有。”手却止不住地颤抖起来,悄悄地按在自己的小腹上。
第92章 春集
不日,其蓝驻军传讯:永生之海风雨大作,百名巫师唱灵曲、施冥法、放天灯,替商乐王、鱼丽公主招魂。其蓝族人久居一隅,耽于安乐,顺从堪比羊羔,不似扎伊民风彪悍,强项不服。此事一出,人心躁动,别有用心者乘机挑事,平民与辖区守卫冲突频繁。安代王当机立断,命郭兀良、屈方宁前往镇查。屈方宁连国会也不来参与,只派人答了声“知道了”,举止嚣张无礼之极。郭兀良是王子之师,又一向与他交好,这一招迂回之计,众人看在眼里,自然心中雪亮。想到乌兰将军年少气盛,又在短时间内迭逢大变,一时想不开了要拼命,也是人之常情。只须善加开导,迟早是要握手言和。只是论起资辈、交情,鬼王殿下与千机将军才是最合适的人选。但放眼一看,一个神色阴沉,一个目光冷淡,连嘴皮子也不动上一动,毫无替国分忧之意,实在令人费解。
乌兰军临行前,营地前来了一队马车,说是格尔长老病重,要交代几句遗言,请阿帕小姐务必亲去,即日动身。阿帕含泪应了,收拾行装之时,见四下无人,便扑在屈方宁怀中,哭道:“将军,长老好端端的,怎会在这节骨眼上生病?定是毕罗要严查公主、小王爷两案。柳狐大人眼光毒辣,婢子骗得过旁人,须骗他不过。”屈方宁安慰道:“放心,你只管装聋作哑,我自会护你平安。”阿帕凝目看了他一刻,眼中落泪,哽咽道:“既如此,将军赏婢子一件贴身物事,长路漫漫,也好有个念想。”屈方宁笑道:“好姑娘,怎么要起我的东西来了?不过分别几天,哭得这般叫人心疼!你乖乖上车,等避过这阵风头,我再去接你回来。”阿帕执意索要,只得答允。游目一看,见帐壁丝绒上红光熠熠,除飞光外,另悬一圆筒状黑色箭囊,革色黑不见底,仿佛幽冥太空;火焰吐息不定,似欲脱彀而出。囊中斜插有七支长短不一的箭矢,长而极细、如美人胫骨者有二,曰神君、曰太一,断敌颅首,如探囊取物;短而沉凝,镂饰矛戟者有二,曰若木、曰烛龙,瞬发破阵,以一敌万。另有两支微光晦暗,箭身隐隐透出玄色,曰朝回,曰夜伏,攻坚破城,无往不利。最后一支最小、最短,畸怪不平,既无光彩透出,也无纹饰篆刻。遂拔出易水寒,将朝回箭尾削下少许,交给了阿帕。阿帕取出一条淡绿色的帕子,郑重地包了几包,放入怀中,这才头也不回地走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