在走之前见过了死人,也该见见活人了。
第一百零一章
周府近日不太平。
周家嫁出去的小姐被休弃,夫家把人送到了遥远的南方,只怕这辈子也回不了长安,周家的大公子空顶着状元郎的名声,手里却没有实权,更难的是被自己的妹夫参了一本,与西河王府彻底决裂。
外头疯传那阉人要被送去和亲,本是拍手称快的事,周家的大公子面上却不见喜色,下人中便猜测着,或许大公子觉着就这样放过那阉人未免太过和气。若让那阉人继续留在周家,有的是法子让人生不如死,左右当家主母是个吃斋念佛的,不会出来管自家仇人的闲事。
周家大公子几日不曾归府,听说混迹勾栏瓦肆,还去逛了相公堂子。那没用的当家主母始终在佛堂中跪着,一颗一颗地转动手腕上的佛珠。
神像庄严,她已在佛前常伴青灯许多年,不知章家一门的孽债可有消弭几分?
章珞身着布衣,头戴荆钗,膝下的蒲毯深深陷进去,目光痛苦而执拗,布满灰尘的佛堂中隐藏起了俗世的美貌,分明年轻,却像半截身子埋入黄土的老人。
她的腿上放着两双绣花鞋垫。
那是许多年前她一针一线给章珩和章璎缝的,章璎嫌丑,章珩也便不穿了,于是留到她这里,这么多年,近日收拾的时候翻出来,才发现自己出嫁的时候竟将它们放到自己的嫁妆中。
她的女红如今比过去好了,两个弟弟却在自相残杀。
外头发生的事她不是没有耳闻。
章珩做的一切都是在为她和章家复仇,章璎既然做了,便要有承受报复的准备。
章珞有时候想着,或许章璎就这样死在马匪的手中对大家都好。
但章璎没有死,而她甚至松了一口气。
章珩又是什么心情?
章珞不得而知。
她疼爱过的弟弟狠狠在她心口插了一刀,毁了她的人生,也毁了她所有的希望。
她捂住脸,痛苦失声。
分明已过了许多年,却总能梦到一双捂住自己嘴巴的手,还有急不可耐的呼吸声,裂帛声。
她恨不得让他死,却也怕见到他的尸体。
或许远去北辽才是对所有人最好的决定。
章珞此时只听说浮玉坊被连根拔起的事,却还不知道温蓝做了什么。
她将手中的鞋垫扔进炭盆,眼睁睁地看着火舌就要将之吞噬,忽横向伸来一双手扑入火中,将鞋垫抢了出来,火舌燎烧到皮肤,那双形状完好的手闪几簇火星,又很快被手的主人灭了。
烧了一半的鞋垫被拢入袖中,也拢住灼烫的伤口。
“阿姐,许久不见。”
章珞猛地抬头,见她那不争气的弟弟此刻正站在她面前,身子瘦弱,面白如纸,微微含着笑意,用嘶哑的声音向自己打着招呼。
章珞睁着眼睛,还没有注意到两颊滚落下来的泪珠,半晌才怔怔问了句,“你来做什么?”
章璎低低叹息,“这一别或许再无归期,我来见阿姐最后一面。”
章璎如今的身体遭受重重折磨,刺穿琵琶骨的锁链尚在体内日日痛不欲生,但比起他早已翻江倒海的内里,肉欲的钝疼反而更加让他清醒。
他一身功夫皆废了,能潜入周家也多亏了骨左骨右的帮助。
骨左骨右如今还在梁上,他们奉主子的命令保护章璎的安全。
“有什么可见的?从今往后,你走你的独木桥,我过我的阳关道。”
第一百零二章
章璎一边咳嗽一边笑,他也跟着歪坐在了佛前的蒲毯上,仰头看向香雾后的佛像,低低道,“阿姐,我这一生不信佛,不跪佛,你可知道为什么?”
章珞冷笑,“正因无所信,故而无所顾忌。”
章璎摇头,“我被花翁收养,被义父教导,承的是人情,不是天意,后来入宫,受了暴君的庇佑,他与我同为被厌弃之人,倒难得有些惺惺相惜,可惜他死了,而我苟延残喘到现在。事在人为,高高在上的神享受供奉,却为这世间生灵做了什么呢?”
章珞闭上眼睛,“我见你一眼都嫌脏。”
章璎伸出自己被烫伤的手,拇指落在阿姐花朵般的面容上,轻轻擦干她眼角的水渍,“阿姐总是口是心非,嘴上在骂我,却还肯为我落泪。”
章珞猛地一颤,呵斥道,“滚!”
章璎端详着阿姐生动的脸,渐渐思绪与幼年重叠。
他爱的人终将离他远去,而他的尸骨或许若干年后会掩埋进草原的黄沙中,看不到中原,回不到故土。
“阿姐,许多事情我不希望你知道,便一辈子带着对我的恨活着,即便活的不快乐,也终归是活着的。”
章璎喃喃道。
章珞此时却听不懂他的话。
“我去见过了义父,也见过了埋在山上的章璎,你的亲弟弟。鸠占鹊巢这么久,也该把属于那个孩子的名字和人生还回去了,很抱歉占用了他的名字,却让他过的这样可怜。”
章璎的喉咙有些干,他不自觉地舔了舔唇,像是在思考更合适的措辞,“我今日想来见见你,只要确定你过的好,我才走的安心。”
章珞笑了起来。
她笑的上气不接下气,“你觉得我现在这样算是过的好?”
章璎抿唇,没有说话。