沈旸感念天恩,当众哽咽落泪,叩别新君,他起身,在殿上道道目光的注视之下,恭谨地退出大殿,回到南司府衙,坐等他继任者的到来。
这一刻很快便就来了。
南司府衙从它随了李朝诞生的第一天起,在寻常人的心目之中,便是一个有着极大权力和威严的衙门。
能主宰这个地方的人,譬如姜毅,譬如在他之前的几任,也无不是权倾一时的大人物,并且,还有一个共性,那就是出身世家。虽然这一任的南司将军沈旸例外,他起于低微,但在几乎整个孝昌朝里,在他的统制下,南司比他前任姜毅在的时候权力更为膨胀,堪称达到极点,从而也令这个衙门,叫人愈发心怀敬畏。
而事实上,这位于皇宫之外的衙门,它的外表并不起眼。大门上的油漆有些剥落,包着铁皮的门槛布满了被武官用马靴踩踏而出的年深日久的脏污,大堂地面的青砖上,甚至还能看到刀剑顿地而留下的坑坑洼洼和一道道的裂痕。
多年之前,沈旸从他的前任姜毅手中,接过了代表执掌这个地方的印信。
今天,这枚铜印依旧,此刻就静静地伏在他的案前,而他,也到了需要将它交出去的时候了。
黄昏的一抹斜阳,射入南司那扇半开的门中,照出了地面上的一片歪歪扭扭的裂痕。
一道劲瘦而坚硬的身影,出现在了门口。
那是一个青年人。他抬手推开大门,在骤然涌入大堂的大片夕阳光影里,迈过门槛,走到了沈旸的面前,两道目光落在他的脸上,用平平的听不出任何感情的声音说:“沈将军,得罪了。”
沈旸静静地坐在大堂的官案之后,慢慢抬眼,望向停在自己面前的崔铉。
他看着崔铉那双冷漠的,却掩不住两道锐利锋芒的眼,一阵微微的恍惚,想起他第一次看到这个来自河西的少年时的情景。
当日他便有一种直觉,少年日后或成敌人。
这是一种狩猎场中遇见同类的直觉。不管对方如何伪装,那种带着血的气息,无法逃过他的鼻子。
他有些后悔,当初还是轻看了他,没有在他成气候前便就及早除去,留了隐患。
现在自己当初的那种直觉,果然被证明是真了。
沈旸毫不怀疑,孝昌皇帝的死,和面前的这个青年人有莫大的关系。
即便是自己,设身处地,恐怕也做不到当日那样的当机立断但最可怕的,还是不留退路,拿全部去豪赌一把。
他却做了,竟还叫他成功。
沈旸深感到了一种后辈逼人的森森凉意。
孝昌皇帝的死太过突然,对此他没有半分准备,这彻底打乱了他原本的步骤。
不过,他留有后手。
现在,该是他暂时退出的时候了。
暂时而已。
他举起双手,脱下头上的官帽,端端正正地和桌案上的那枚印信摆在一起,随即缓缓起身,朝面前的这个青年微微一笑,道:“崔将军,后会有期。”
沈旸说完,从这青年人的身边走过,迈出门槛,大步而去。
第110章
夜色深沉, 沈府的大片连苑不见灯光。在这一片漆黑之中,唯一还能看见灯火的地方,便是主人居住的寝堂。
树倒猢狲散, 这座府邸的男主人正式宣告退出京都权力场的较量, 女主人之前一段时日也回了娘家, 自然,仆从也就各找出路, 走的走, 散的散, 偌大的府邸,如今没剩下几人了。
萧氏从娘家回来, 立在寝堂的门前, 盯着窗牖中漏出来的那片灯火, 恍惚间,不知怎的, 忽然想起了她的从前。
在她还是少女的时候, 当她得知自己从京都许多权贵之家的适龄女儿当中脱颖而出,被定为了秦王妃,那一夜, 她曾兴奋得整夜无法入眠。她是如此的爱慕那个英姿勃发的少年皇子,从她远远看见他的第一眼起,她便心系于他了。在他不幸获罪被发往无忧宫时,她甚至曾想过, 丢下家族的羁绊,不顾一切, 追随他而去。
当然了,这不可能实现。后来她便嫁了沈旸, 那个当时在京都崭露头角最被人看好前程的男子。
在如今这桩意外发生之前,她的家族并没有看错人。她一度也感受到了这男子的魅力,甚至想过,只要他对自己死心塌地,那么,她也愿意和他白头偕老。
但他却令她失望了。
他根本不爱她。他的眼里,只有权力。作为妻的自己,是他提升身份的踏板。他后来的情妇长公主,则是他上位的助力。
如此而已。
渐渐看透之后,她虽恨着李丽华,但同时,心中亦有了几分因鄙视李丽华而带来的痛快之感。
再高贵的地位,那又如何。在沈旸这个无心无情的男人眼中,他身边的女人,不过是可利用的活物罢了。她如此,李丽华,亦不过如此。
但是现在,事情却变得不一样了。
从那个女子出现,并且,她发现自己的丈夫竟在觊觎对方之后,多年以来的这种能够用来安慰自己的认知忽然碎裂,再也无法维系下去了。
当日若非是她亲眼所见,她根本不会相信,沈旸竟也能对一个女子卑微到了那样的地步,蹲在她的脚前,要为她穿鞋。
她望见那一幕的时候,差点以为自己看错了人。
他到底为何肯那般放下身段,去接近她,讨好她?
她又能给他带去什么好处?
萧氏想了许久,想不出来。
既然没有实际利益可图,唯一的解释,便是他被那女子魅惑,起了占有之心。
纯粹的,出于男子对女子的占有之心。
这令萧氏感到羞辱,真正的羞辱,比她当初知道长公主是他情妇的消息时还要羞辱。
心高气傲如她,无法接受这样的事。
李丽华已不是她最恨的女人了。在萧氏的心中,最恨的,变成了那个女子。