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很好,很好,很好,你们两个都很好。”
温明珠一连低声说了?三个 “很好”,几滴小水珠在他垂眸那刻掉在他的手背上。
裴玉清抿唇不语,从袖中抽出?一条帕子,双手恭敬地递过去。
温明珠接过手帕,将脸微微撇过去,以袖子捂面,用帕子的一角轻轻擦拭眼角,待衣袖放下,面上平静如?水,并无任何泪痕湿意。
他抬手饮下一杯茶,待温润的茶水将喉咙里涩意压下后,开口道:“听你此?番描述,她真?的是个很好的孩子。夜间不能安眠时,我时常想她会长成如?何,会不会怪我从小不在她身边。”
“那日……在马球场后方的院子里,我与她遥遥见了?一眼,却没有立即同她相?认,也不知她是否会埋怨于我?”
“妻主从未表露过任何一丝怨恨之意,父亲莫要?忧心。”
裴玉清转身,打开小木箱,从中拿出?一封信,上书写?着“父亲亲启”,道:“这是妻主亲笔书信,妻主也很想念父亲。妻主说,如?今已知对?方的存在,相?认一事自?然会水到渠成。”
温明珠接过书信,封页上四字,墨色如?漆,笔迹飘逸若云,遒劲有力,字如?其人,桂花树下的绰约身影也一同跃然纸上。
他的指腹划过刚劲的字迹,在右下方的一竖列小字停下,喃喃道:“原来她给她自?己取了?个新名字,贺…问…寻。”
问心之所向,寻梦之归处。
温明珠起身,踱步走到梳妆台前,伸手从台上拿起一个妆奁。
他将妆奁打开,把?里头仅有的几支簪子拿出?来,将妆奁翻转,以簪子的一头对?准上面的一个小孔,往右旋转三下,再往左旋转三下,只听“咔嚓”一声,底部被取下,原来这妆奁中部镂空。
他极为小心翼翼地把书信放入其中,而后又将一切恢复如?初,最后把?妆奁妥善放好。
裴玉清已将小木箱里待会所要用的用具、瓶罐拿出?来,道:“事不宜迟,父亲不如?就躺在软榻上,我这就为父亲制作几副易.容.面.具。”
温明珠颔首,依言躺在那处。
裴玉清将袖子挽起,将手浸湿在铜盆处,反复清洗干净,用手巾擦干后,用一根小巧、极细的扁平银杆沾上秘制的糊状物,将其涂抹在温明珠的脸上。
不消一个半时辰,面具已做好,裴玉清将其收入小木箱中。
谢离愁百无聊赖地靠坐在门?上,竹帘内的对?话若有若无地飘过来,他垂首与袖中的小蛇逗弄用以排遣时光。
一阵熟悉的脚步声由远及近,谢离愁的耳朵微动,听到外面传来侍从的声音:“阁主好。”谢离愁立即一掌隔空拍去,掌力带着竹帘微动,发出?细微响声。
裴玉清一见异状,立即将摘下的面具复又带上,将用具收于小木箱中,将身上因坐姿起的褶皱捋平后,退后并隐到一旁。此?诸动作,完成只在十息之间。
温明诲走进来,透过竹帘,一眼撇过去,正?巧看到谢离愁扶着温明珠从软榻上起身,旁站着一个低头的侍从,一切犹如?寻常那般。
温明珠发丝有些乱,几缕从玉簪别的发中跑了?出?来,衣领上沾了?些异样的斑点?。
温明诲停在那儿,看到谢离愁在这,以为只是简单的理疗治理。这些年,温明珠时常不能安睡,乃是心郁气结之症,都是经谢离愁之手来调理。
谢离愁又俯下身,细心地为其整理衣领,用帕子将斑点?抹去,道:“刚刚一番扎针,经络已疏通些许,温哥哥你好生歇息,晚间再来看你。”
温明珠颔首。
谢离愁随即又往后瞥了?一眼那个侍从,道:“你也随我一同去,药房里的那些药材还未整理完。”
那个侍从声音含糊地道一声是,跟在谢离愁身后,经过温明诲身旁时,两人一同行礼后,这才离开。
温明诲撩开竹帘,走过去,很是自?然地坐下来,看到矮桌上的两杯茶,目光微沉。她伸手去触碰茶杯,都是冷的,看来放置已经很久了?。她道:“两杯茶?明珠,谢离愁何时有喝茶的习惯了??”
谢离愁有个习惯,天蒙蒙亮时,会前往山间采集露水,故他喝得最多的也是山间清露,而非茶。即使他来这里几个时辰,也都是自?备水囊,很少喝茶。
这方,温明珠已将自?己收拾妥当,重新坐回琴案后。闻言,他连头都没抬,手上已经开始拨弄琴弦,语气清冷:“只是偶然一次邀他饮茶罢了?。怎么,你这也要?管?”
温明诲将两个茶杯移开,重新给自?己倒了?一杯,支着头看着温明珠抚琴的身影,“冤枉呀,明珠哥哥,我只是随口一问。我今日来,是想同你说一下冥魄节的事。”
“你的身体不好,冥魄节又需十日住在道观中,道观膳食又粗陋,以往你都是待个三四日便下山。我看这次,你不如?……”
琴音戛然而止。
温明珠看向她的眼神幽深、寂静,扯动着嘴角:“以往每次不过待个三四日,你就急着催我下山,说到底不过是因为日子久了?,去道观的香客会多起来,你怕有人看到我罢了?。还说什么担忧我的身体,真?是一套冠冕堂皇的说辞。”
“你这种小人,替母亲祈福、上香,母亲在地下也只会觉得作呕。”
温明诲面对?温明珠的夹枪带棒怡然不动,“秋季,寒霜渐起,山上湿气重,我是真?的担心你的身体。以往每次谢离愁都会跟在你身边,这次也让他陪着你吧。”
她起身,走过去,目光游离于他的腰部。
这些年来,自?从武功被废,温明珠的身体已大不如?从前,这宽大的衣袍仅是被一根丝带系着,显得他的腰清瘦单薄,整个人形销骨立。但即使如?此?,也不败他的遗世独立之姿。
不废他武功,他就会乱跑,就会反抗于她。但废了?他的武功,就会对?他的身体造成不可挽回的损伤。两相?权衡之下,她觉得,还是后者更好,即使他的身体会一日又一日、慢慢地垮掉,但只要?他还在她身旁就好。
温明诲伸手,想要?去握他弹琴的手腕,温明珠将手缩回去,往后挪了?三大步,将两人的距离尽最大拉得最远。
温明珠像是在躲什么洪水猛兽,哑声道:“我宁愿受尽苦楚也不愿受你半分虚情假意。”
她将手收回,对?温明珠的话置若罔闻:“马上冥魄节,对?于祈福、诵经一事,你需要?静心静养,我就不叨扰你了?,你就在此?处好生休息。长生观一事,我会替你安排好,这次你想待满十日便十日,我都随你。”
快要?走到门?口时,温明诲驻足回首,看着他,道:“明珠,再让我选一次,我还是会选择将你束缚在我的身边。人的一生,不过百来年,我只想顺从我心,你若是就范于我最好不过,若是不从,你就会像这样吃无尽的苦头。人有的时候,脊梁不必如?此?倔强,为你好,也是为我好。”
等温明诲走了?许久,久到窗外斜在条上的光逐渐变得黯淡,在矮桌上撒下一片昏黄,室内的烛火被侍人点?亮。
温明珠起身走到矮桌旁,他不假思索地把?桌子一掀,顷刻之间,桌上摆放着的茶具被摔得四分五裂,茶水撒了?一地,瓷器的碎片在地上闪烁着冷冽的光。
端着饭菜进来的侍人正?巧看到这一幕,手一抖,又赶紧将重心稳住,这才避免地上再多一场突如?其来的狼藉。
温明珠道:“将地上收拾干净,再拿一副新的茶具过来。”
其实,这样的场景实在是司空见惯。只要?是温明诲触碰过的任何器具,往往都会在她离开之后化为一地的残渣碎骸。
侍从道一声“是”,熟稔地收拾地上的残局。