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86章(1 / 1)

她终于安静了,用药粉裹满般若全身,蹲在床边,陪他走完最后一程,问他有没有什么想吃的,或者什么话要说,拧了一块温热的毛巾,帮他擦脸上的血迹,整理头发,她的眼泪流出一滴,她就飞快擦掉,怕滴在他伤口上,加重疼痛。

般若没有之前痛,他要死了,却笑得十分开怀:“你不要哭,我很高兴,十年了,我终于能死了。我死后,你要和聂照好好在一起,他只有你了,他不能离开你。”

姜月擦掉他因为疼痛而涌出的汗水,不解其意。

“这十年我求生不得,求死不能,其实早就不想苟活,可沈家世代风骨,我太脏了,死后无颜面对祖先,如今为抗敌而死,死后也有脸见列祖列宗,我终于不用活着了。小月儿,你要为我高兴……”

姜月没有追问过般若的身世,今夜他生命垂危,就着一盏昏黄的灯,和着满室袅袅的血气,才向她娓娓道来。

他的一切,他的过往,都如揭开迷纱样展露在她面前。

“十年前,我的祖父沈知许和岳父江案因为与哀太子过往从密,在夺嫡之争中被以借口流放,其实说岳父也不大准确,当时我与柏意并未成婚。

祖父和岳父年迈病重,流放途中,只剩下我和柏意,我们二人自幼有婚约,如今共患难,便在路上的树下拜月结为夫妻,”

般若似乎陷入回忆,眼神逐渐涣散,“路上,两个押送的官差吃了酒,要对她欲行不轨,我们两个一路只喝薄粥吃野菜,根本不是他们的对手,我便跪下来求他们放过柏意,他们说好,便押着柏意,让她亲眼目睹自己的夫君作为一个男人是如何被另外两个男人轮流玷污的。

我知道柏意素性刚烈,没想到她觉得是自己连累了我,当夜便刺杀他们二人失败后自尽。我埋下柏意,为了给她报仇,只能曲意逢迎,换得日日饱餐,降低了他们二人的警惕,终于在一个夜里将他们二人勒死。”

说到江柏意,般若似乎才像活了一般,眼底露出怀念和无尽的恨意,他也有喋喋不休的话要和姜月讲了:“你不知道柏意是多好的女郎,她很好,活泼伶俐,善良热情,虽然有时候会生气不理我,但只要我能用心哄一哄,她就不会生我的气了,我想过要和她执守一生,我想即便是流放,一切都会好的,”

他顿了顿,忽然爆发出一阵激烈的嘶吼,“可是都被毁了,我既不能轻贱地死去愧对先祖,也不能忘掉一切重新开始。

那夜她痛苦的眼神我忘不掉,十年不敢忘,我只有一遍一遍雌伏在那些男人身下,看着他们那些恶心嘴脸的时候,才能重新体会到那一晚的遭遇,那些伤痕会加深在我身上的烙印,只有越痛,我才觉得自己在活着。

我从那天知道上天如何命运弄人,如何把万物生灵的命运戏弄在股掌之间的,什么檀郎谢女,不过也是他目中野草一束。”

他的情绪如此激动,本就脆弱的身体像是一把被绷紧的弓,姜月颤抖着手擦掉他的眼泪,般若便渐渐平静了情绪,急促地喘息着,似乎更加痛苦,却有些安详地露出一抹笑容:“如今我有了一个光明磊落去死的机会,到了阴曹地府也能正大光明见到祖父、父亲、岳父,还有柏意,我等这一天已经等许久了。你会祝福我吗?”

姜月张了张嘴,却发现自己的脸早就被泪水糊满,喉咙里也说不出话,酝酿了许久,才走调地挤出几个字:“祝福你。”

如果这是你一直想要的,那我祝福你。

“如果祝福我的话,杀了我吧,让我早一些去见他们,我现在真的好痛,给我一个痛快。我死后将我葬在抚西飞流坡东边第六棵松树下。”

他说痛,是姜月给他敷上的止痛药粉失效了,可是才两刻钟。姜月摇摇头,抖着手又重新在他身上洒了一层药。

可药再次很快失效。

一刻钟……

半刻钟……

到最后止痛的药粉已经对他完全不起作用,般若扭曲在床上,血沫混着药粉簌簌掉下,脸颊因为疼痛而青紫交加,汗如雨下,青筋暴起,他的视线已经模糊,却看着姜月的方向嘶吼:“杀了我!杀了我!求你!”

他的痛苦已经超过人所能承受的极限,姜月知道,无论从哪里来讲,他最好死了,且死得痛快些,活着反而是一种残忍。

她终于在般若无数遍哀求她过后,掏出了腰间的佩刀,闭着眼睛从肋骨斜下插入了他的心脏,然后拔出,亲友的血温热,像般若这个人一样,姜月终于知道,此刻她是哭不出来的,她怎么能像这把刀一样冷呢?

般若挣扎扭动着的身躯终于停止了,脸上甚至露出解脱的表情,他似乎才想起什么,张了张口,喑哑出声:“我好像,还没有告诉过你我的名字,真是太不礼貌了,小月儿,我叫,沈怜青……”

“怜青?”

“已识乾坤大,犹怜草木青,我的名字。谢谢你。”

作者有话说:

沈怜青这个人,在我确定好男女主之前,他就已经被设定好了,已识乾坤大,犹怜草木青。

即便已经知道自己是世间一粒微不足道的尘埃,但还是怜爱与他同样的渺小众生。感谢在2023-08-23 01:59:06~2023-08-24 00:37:16期间为我投出霸王票或灌溉营养液的小天使哦~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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53 ? 第 53 章

◎十分向往◎

依照规矩, 尸体要停灵三天再下葬,是为防止死者死而复生。沈怜青断没有这种可能,早些下葬也能早些完成他的遗愿。

所以当天夜里, 便由军中抬棺扶灵,姜月捧着他的牌位,送他出城。

街上一片静默,百姓举着火把, 夹道相扶, 自发为他戴孝, 无声啜泣,明灭的焰火照得他们的悲伤绵长而恍惚。

逐城和勒然是不死不休的仇恨, 这么些年勒然每每侵犯大雍,必然是逐城先受其害, 沈怜青的以命换命, 在逐城百姓心里是英雄, 他们自然要来送最后一程。

姜月走在前面,脸色苍白,一身素麻孝衣, 眼前散落的纸钱纷纷扬扬如雪花般坠落,她注视着垂泪的众人,不由得攥紧了手中的牌位。

人如果有魂魄, 那沈怜青一定看到现在的场景了吧, 他不必再担心不能和家人九泉之下相见, 他走得清清白白风风光光,万人敬仰, 他的心愿得偿, 一定是笑着的。

依照沈怜青的临终嘱托, 他们将他葬在飞流坡的第六棵松树下,松下有一座旧坟,被人清扫的干干净净寸草不生,碑上所刻“爱妻江柏意之墓”,沈怜青觉得自己肮脏,不敢面对江柏意,便请人隔两日来扫一次墓。

墓被重新挖开,他们将二人合葬,重新立碑。

他们二人没有子嗣,没有亲眷,姜月既然为沈怜青扶棺戴孝,便暂充当他的女儿,在他们的坟上填了第一把土和最后一把土。

一切昨晚后,已是卯时,天朦朦胧胧地亮起来,举着火把的百姓还聚集在山坡下,在淡青色的一抹天色里泛出星星点点的橙光,天上忽然下起朦朦胧胧的细雨。

胡玉娘也是一身白衣,撑伞上前,一改往日妩媚的神态,身上写满了疲惫,温声劝她:“回吧,你已经折腾一天一夜了。我召集商会,为他立庙,大家都没什么意见,改日来庙里为他上一炷香。”

李宝音也摸摸她苍白的脸颊,想劝什么,只见姜月把最后一把纸钱撒进火盆里,冲着坟墓磕了三个头,然后起身,看向他们:“走吧,昨夜刚经历一场战事,军中医官人手不足,我们还要回去帮他们处理伤口。沈怜青搭上一条命才换来的转机,他走得高高兴兴的,我在他坟头哭他见了晦气。”

众人听着,也都收起了悲伤,将带来的祭品一一放在坟前,一个接一个祭拜后离去。

从飞流坡上,正正好好能一览抚西城,沈怜青注视着抚西六城,抚西六城的百姓也望着飞流坡注视着他。

姜月回到营中,便陷入忙碌,她尽量让自己忙起来,一刻不停,就没有心思回忆那天夜里的离别,她应当为沈怜青高兴的,但也免不了惆怅,或许时间才是最好的伤药。