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小师父,你变了。”两年多前,他给我讲书授读,我不肯叫他师父,就在“师父”前加了一个“小”字。
“帝姬,你也变了。”李容疏清冽一笑。
沉静。
殿中突然静下来,我微觉局促,他仍是淡然。
他忽然道:“这两年,帝姬在金国该是历尽艰辛。”
我一震,默然。
我委身金国皇太弟,他知道,六哥知道,叶梓翔知道,也许很多人都知道了,可是,叶梓翔从未提起过,自我回来,六哥也没有问起,他们担心勾起我在金国那段岁月的屈辱与不堪,不敢提及只言片语。而李容疏,却是这般磊落的提及,像是闲话家常那般。
也许,他自持年纪还小,即使提起,也不会让我难堪。
“再如何艰辛,我已经回到六哥身边,从此往后,我不会再被人任意欺凌。”我远望殿外的花木,目光凝聚于一处。
“帝姬须知,大宋,不再是汴京的大宋,物不是、人已非。”他悠缓道,忧色凝于眼底。
我不知他为何会有这样的感慨,有点讶异。
李容疏说,他本想随父离去,六哥不许,他才继续留在六哥身边。
我忙问为什么,他没有回答,只道:他的父亲,李刚,一年多前即被罢相。
六哥登基之初,因为李刚的威望,重新起用他,任命他为尚书右仆射兼中书侍郎,即右相。
李刚不负众望,竭尽思虑,重整朝纲,反对投降,主张“一切罢和议”,组织抗金。为加强抗金军力,他推荐坚决抗战的老臣王泽出任东京留守,在开封整修防御设施;又力主设置河北招抚司和河东经制司,支持两河军民抗金。他还针对我宋军政腐败、赏罚不明等情况,颁布了新军制二十一条,整顿军政,并向六哥上奏在沿江、沿淮、沿河建置帅府,实行纵深防御。
初,李刚提出一系列整顿军政的设施,有助于我宋支撑局面,六哥深以为之,颁命施行。
然而,朝中有主战派,势必也有主和派。
李刚坚决抗金的主张,为主和派不容,主和派官员千方百计地驱逐他出朝,御前进谗言,竭力诋毁李刚。六哥竟然听信谗言,调李纲任尚书左仆射兼门下侍郎,即左相,任黄千山为右相,以牵制李刚。不久,黄千山再进谗言,六哥又罢免李刚举荐提拔的官员,撤销河北招抚司和河东经制司,李刚殚精竭虑做好的抗金部署一夕破坏,被逼请辞。
李刚任右相仅七十五日,就被驱逐出朝,不久贬鄂州,继又流放到海南岛的万安军,过着艰难困苦、被人监管的日子。
当时,父亲被贬,李容疏并没有在御前为父亲说过一句话,求过一次情,因为他知道,即使他求情了,六哥也不会赦免他的父亲。
如今,右相是黄千山,左相是王延之,都是主和派权臣。
六哥为何糊涂至此?为何听信主和派的谗言?为何贬黜李刚、不思进取?
“帝姬无须为家父鸣不平,当时金兵南侵,进攻河中,接着连续攻下解州、绛州等数州,来势汹汹;加之二圣被金人掳至北国,我宋臣民对金兵南侵犹为恐惧,听闻金兵犯境,南京(又名应天府,今河南商丘)风声鹤唳。朝中多是主和派,家父孤掌难鸣,陛下难免为大臣进言所惑,且家父事君过于刚正强硬,不知变通委婉,以致惹怒陛下,终被罢相。”李容疏道。
“当时主和派大臣为首的是谁?”我问。
“就是如今的右相和左相,当时,王延之是同知枢密院事,黄千山是中书侍郎。”
“他们如何诽谤、排挤你父亲的?”
“这二人御前进言,我也不甚清楚,不过我以为不出其四:其一,家父名望颇大,以致震主;其二,家父极力劝谏陛下留守南京,莫幸东南;其三,家父气焰嚣张,目无君主;其四,家父举荐官员,被诬结党营私、招兵买马。”李容疏淡淡一笑,“为人臣子,无论做了何事,都会因党争而被诬虚无之罪名。”
他这么说,也不能减轻我心中的气。
虽然李刚太过强硬,但忠言向来逆耳,唐太宗可以容忍魏征,并且加以采纳,为什么六哥做不到?为什么姑息养奸、把阿谀奉承的奸臣放在自己身边这么久?
六哥,太让我失望了。
李容疏医术高明,奉旨为我诊脉,其后一直为我调养身子。
我奏请六哥,延请李容疏继续为我讲书授读,六哥应允,备了一间书房给我做上课之用。
和以前一样,除了听他讲述历朝掌故与军政,我还要学他的医术。
我在金国皇太弟王府看了一些书,有些地方并不是很明白,李容疏授课之时,我提问题,他讲解,很有见地,令我茅塞顿开。
一日,我问:“太祖以降,我朝以文驭武,不令武将拥兵自重,致使我朝国民文弱,悍将匮乏,军力不济,小师父对此有何高见?”
李容疏微有愕然,许是想不到我会提出这般尖锐的问题,沉思片刻,他一本正经地说道:“太祖于陈桥发动兵变,黄袍加身,御极数年后统一神州,杯酒释兵权,将兵权收归掌中。太宗有感于前朝藩镇割据武夫悍将危及皇权,便崇文抑武,真宗朝开始施行‘以文驭武’,至此,国朝便以文臣节制武将,直至二圣朝。”
他略略一顿,漆黑的眸中仿佛蕴藏着极大的力量,“国朝初年,太祖太宗对武将坐大的顾虑有其道理所在,然,国朝以降,西有西夏,北有契丹,后有女真,外族强悍,不断入侵,连年征战,以文驭武已不适宜国朝御敌自保,理当废之。”
我暗叹一声,假若他早生几十年,便能为君所识,为我国朝治国安邦、抵御外敌。偏偏他生不逢时,于这家国巨变之际扬名,更遗憾的是,他还只是一介少年,无法封侯拜相,否则,我一定说服六哥拜他为相。
南归半月后,六哥进封我为长帝姬。
我来到神霄宫,以臣妹之礼叩拜御座之上的帝王,赵俊。
经我示意,他挥退所有内侍,我叩首道:“臣妹不能接受赐封。”
“为何?”他扶起我,研判着我的神色。
“恕臣妹斗胆,臣妹不想让国朝臣民知道,昔日的沁福帝姬已南归。”我低首道。
“湮儿,此时并无旁人,无须拘礼。”赵俊轻轻一叹,显然已经明白我的心思,“我明白,你不想让金人知道你已南归……六哥不想委屈你,只想让你风光一点,名正言顺地当我的妹子,受万民敬仰叩拜,不过如此一来,金人便会知道你在金国只是诈死,湮儿,确是六哥想得不周。”
“谢六哥体恤。”
他忽又凝眉,沉吟片刻后道:“湮儿,六哥在哪里,你便在哪里,六哥在,就不会让你再受金人欺凌。你诈死南归,自有六哥保护你,金人也不能拿你如何。因此,即使金人知晓,也是莫可奈何,我们还可出一口恶气。”
六哥说得没错,也许是我过于惧怕完颜宗旺了。
我在建康,他总不会再次率军直捣建康捉我回去吧。
我诈死南归,风光荣宠,对他、对金国正好是一个大大的嘲讽。
见我不语,赵俊笑问:“湮儿,封你为宁国长帝姬,如何?”