不知道什么时候回来的魏黎,借着上面的空隙,只露出一双亮晶晶的眼睛。隔着多排花花绿绿五颜六色的饮料,他在看他。

姜津一下子手脚发麻,呼吸都不畅了,他也不知道躲哪去,慌乱之中又蹲了下去,有些狼狈。

他带着口罩感觉闷人,可明明是今天刚换的一个新的,又不是用了好几天。

也许魏黎在选饮料,也许没看见他。他现在戴着帽子口罩,只有一双眼睛露在外面,能被认出来才怪。

快走吧,魏黎快走吧。他一点也不想见到他。

可惜,还是清澈明亮的年轻嗓音像条锁链一样捆住了他的心脏。

“姜津,你在这里兼职呀?”

魏黎笑眯眯的,直接走过拐角,来到他身边。

姜津喉咙发干,头更低了,不知道该说什么好,就嗯了一声,没有再继续说话的意思。

魏黎那么会察言观色,肯定第一时间察觉出来他的窘迫。他感觉自己的心脏在砰砰乱跳,即使隔着无纺布也莫名其妙闻到了橙子的味道。

他痛恨魏黎的坦率,非要让老鼠在太阳底下被暴晒,当然是太阳的不对,谁让它如此热烈。他知道自己家庭贫困,虚荣又懦弱,遇到认识的人都会尴尬地躲开。

魏黎跟他完全不是一样的人。人类向来捧高踩低,魏黎去兼职挣钱会夸一句自力更生不娇生惯养,轮到他只会嫌弃身上的穷酸味,捂住鼻子快点走开。

只听魏黎笑嘻嘻地说:“你早说呀,以后我们买水都来你这,给你消费。”

听上去像是好意,没有觉察出对面人不想聊下去的想法。

姜津不敢直视他,讷讷道:“不用,我又没有提成,没有必要。”

魏黎“哦”了一声,以他的视角,姜津的帽檐压得很低,恨不得盖住整张脸,身板也直不起来,几乎要趴在货架上。

姜津不算高,从小到大没吃过饱饭又起早贪黑学习的他长到176已经是祖上烧香的程度,但也只能到魏黎的下巴。他也比其他年轻男生瘦弱单薄,苍白纤细的后颈,围裙带在他的腰部系得很紧,看上去不堪一握。

所以,当魏黎靠他太近的时候,出于本能,他总有一种紧张又压迫的感觉。他不知道自己现在一副伏低做小的姿态,似乎别人对他干什么都可以。

就像被猎豹盯上的老实兔子。

“你又回来干什么?”

魏黎耸了耸肩:“陈玉渴死鬼上身,又托我来买瓶果粒橙。”

付款的时候魏黎又不经意地问:“这儿老板给你一小时多少?”

姜津老老实实回答:“十块钱,每天晚上干三个小时。”

“那确实有点少了。”

姜津恨不得把整张脸缩在口罩里,苍白地辩解:“还可以吧……”

他有些尴尬和羞赧,魏黎刚才的话可能无意,但他觉得确实是在揭他的短。他无法控制自己这样去想。

然后他把一切都合理怪罪到魏黎身上。

[3]饥饿

姜津生活费很少,所以都是吃食堂,套餐窗口也只点一两个素菜,所幸他没什么口腹之欲。自己找了一个角落坐下来,一边扒着米饭一边想,今天周六,没课,魏黎下午会去做家教,晚上去烘焙店。自己可以偷偷在后面跟着他。

S大的学生家教在附近很受欢迎,如果家里也能出来个这样的大学生也算光宗耀组了。

正想着,手机响了,姜津看了一眼来电显示,踌躇了一会儿,在铃声播完的前几秒按下了接听键。

“怎么才接电话?”段洁的声音有些不耐烦,“今天回趟家,你弟弟月考成绩又不及格,你平时怎么教的?”

“我下午有事情……”

段洁的声音一下子大了,几乎是叫起来:“什么事儿?什么事儿能有你弟弟重要吗?快中考了数学才考四十分。你周六周日又没课,我看你就是找借口不想给志文辅导作业!都说考上S大都是好学生,出去做家教人家都抢着要,你连你弟弟都辅导不好怎么去教别人家的小孩?!”

段洁在菜市场包了一个摊位卖菜,平时脾气就火爆,说话噼里啪啦一顿砸,一点也不给姜津说话的机会。他隔着手机也能幻想出这个八字眉女人紧皱眉头的样子,下一步就是她干瘦粗糙但有劲的手指狠狠拧他胳膊肉了。

“我平时起早贪黑,供你吃供你穿,一毛钱两毛钱都要跟人家计较,好不容易培养你上个名牌大学,你姨父他哥家的大女儿还没毕业人家都能帮衬家里,给她弟弟妹妹买这买那,更关键的还是一个大专生,你怎么连她都不如?你连你弟弟辅导个作业都不愿意了,我就没见过你这样的白眼狼,跟你亲爹一样屁用没有,连个畜生都不如!早知道这样,我当初离婚就不应该要你,让你爹把你踹下车自生自灭吧!”

姜津抓着手机的指尖渐渐发白,他不自觉地去找右手上的倒刺,前几天刚刚结痂的地方又被他撕开了。

姜山和段洁结婚六年的时候就离婚了,那时候姜津才五岁,高志文是同母异父的弟弟。他有好多话想要辩解,话到了嘴边又吞了下去,他明白这无疑是在段洁火上浇油。

姜津把流血的手指放在嘴里含着,还是答应了她回家的命令。

剩下的饭没有心情再吃了,他骑上那辆老旧的自行车,从S市的市中心骑到了郊区,在满是大货车的国道上拐进了一个老旧回迁小区,停好车,迈着沉重的步伐一个台阶一个台阶来到了五楼。

高志文的成绩一塌糊涂,糊涂得倒是很平均,一点也不偏科,管你是物化生还是政史地,不会写的全空着,连个公式和材料都懒得抄。

姜津看了看志文胖到睁不开的小眼和快要成球的爪子,估计他引体向上碰杆都困难,体育也没戏。志文抱着新款ipad,刷着短视频,看都没看他一眼。而姜津的手机还有自行车,都是家里人淘汰下来才给他的。

姜津轻声说:“把你的笔记本和笔拿出来,我给你讲讲题。”

“不拿,不听。”他干脆抱着平板趴在床上去了。

段洁走过来,脸上摆出一副大大的笑容:“乖儿子,你哥哥给你讲题你得听呀,他考上S大,你考上B大好不好?你还记得当初学校奖给你哥的钱吗?B大的比S大的更多,到时候妈妈一分也不拿,都是你的,你想怎么花就怎么花!”

志文这才不情愿地放下平板,坐在了书桌前,但一下午也没个消停,不是说头疼脑热就是拉肚子去厕所,然后一去就是半小时。

时针不知不觉来到了七点,今天下午跟踪魏黎的计划自然是泡了汤。

晚上吃饭的时候,段洁夹了好几块红烧肉给志文,夸奖她小儿子真棒,一下午都坐得住了,未来肯定有出息,考上B大简直囊中取物,到时候娶个B市白富美,让她再在亲朋好友面前扬眉吐气一回。

姜津吃着碗里的几棵青菜,没有吭声。

段洁一天在两个儿子前都展示了自己的威严和权力,这时候有点高兴了,八字眉都舒展开来,再给姜津一个甜枣:“今中午说话是妈不对。你好好教教你弟弟,毕竟这房子都是你高叔叔的,咱娘俩又不姓高,算是外人,他能接受你已经是好心了,要是落在现在,谁会要一个带儿子的离异女人?都嫌累赘。”