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71章(1 / 1)

还有许多想说的事情,陈仅想一件一件慢慢地说给他们听。他的父母没读过什么书,但都是温柔的人,一定会看着他的眼睛,微笑着,耐心地听他说下去。

可是,正当陈仅穿过马路,走到工地门口时,两道黑影自眼前划过,紧接着是一前一后两声巨响。

很快有人高声呼喊“跳楼啦,有人跳楼啦”,陈仅被吓得钉在原地,又在不安情绪的驱使下忍不住往前走。

带他来的叔叔已经先一步上前去打探过情况,回来的时候脚步虚浮,似要晕过去。他话都说不清楚,只叫陈仅别过去。

后来有个工友过来,得知陈仅的身份,叹一口气说:“跳楼是你爹妈,他们已经死透了,救不回来了。”

很久之后,陈仅才知道父母轻生的原因和父亲住同宿舍的某位工友发现藏在枕下的钱不见了,问过身边的几个人之后一口咬定是陈父偷的,陈父不认,那工友就到处散播谣言,说他手脚不干净到处偷东西,还真有几个工友跳出来说自己东西丢了,说不定也是陈父偷的。

谣言的蔓延速度之快堪比瘟疫,哪怕从头至尾都是口口相传,根本没有人能拿出切实的证据,“小偷”的帽子已经被扣在陈父的脑袋上,摘都摘不下来他辩解,说要报警,工友说他贼喊捉贼,小题大做;他沉默,不吭声,工友又骂他心里有鬼,做贼心虚。

不管他是不是小偷,在别人说他是的那一刻,他就已经是了。

也不是没想过离开这个地方,可是上半年的工资还没结,陈父和陈母两人一合计,决定咬咬牙坚持到年底,把钱拿到手就走。

然而那一天,陈父在干活的时候,受到两名工友的言语挑衅,气不过吵了起来。具体吵了些什么不得而知,不过仅凭猜测,都能知道必然难听至极。说不定是让陈父把“偷”走的东西还回来,也可能是逼他自证清白。

能把平时老实巴交不善言辞的父亲逼上绝路的,只有对他的清白和尊严反复的侮辱和鞭挞。

那天陈母听见吵嚷声上去劝架,没想亲眼目睹丈夫在面前跳楼,一时受不住打击,被绝望冲昏了头,不管不顾地跟着跳了下去。

可惜剖腹取粉从来得不到好结局,那些工友的目的从来不是寻求真相,他们只是想释放攻击而已。

事情最终不了了之。虽然发生在施工场合,但是陈仅父母是自己轻生,并非工作环境造成的安全问题,没有证据也无法告那几名工友唆使他人自残,最后施工方勉强支付了未结的工资,又付了部分丧葬费,就把陈家给打发了。

几年以后,陈仅随学校去城里参加数学竞赛,大巴车曾经过这片土地那幢大楼已经盖好投入使用,陈仅透过车窗看那比当年还要高一倍的楼体,只觉得玻璃幕墙反射的阳光刺得眼睛生疼。

如今进出这幢大楼的人,都不知道曾有一对夫妻在这里殒命,只有陈仅忘不了那时混乱的脚步声,警铃声,救护车鸣笛,也忘不了抬头时看见的那幢高耸入云的建筑。

还有那自楼顶坠落,转瞬消逝的生命。

说完,陈仅垂眼,不知看向哪里。

而梁辰,好像自此才找回自己的呼吸。他用力吸一口气,一手撑住椅背,扭身,另一只手轻轻圈拢,让陈仅伏靠在自己怀里。

他嗓音低沉发哑:“那从事现在的工作,对你来说好残忍。”

陈仅一怔,似是没想到听完这段故事,梁辰的反应既不是表达同情怜悯,也不是恍然大悟地说“原来这就是你恐高的原因”。

他只是悄然靠近,给视线已然模糊的陈仅一个回避的机会,并且用只有两个人能听见的声音,诉说着他发自内心的难受与不舍。

心口像被灌入热水,酸麻得厉害,陈仅眨眼挤落一滴泪,匆忙抬手揩去,却还是有一滴落在梁辰的肩膀上。

陈仅听见自己声音颤抖:“……没关系的。”

没关系的,大部分时候他只需要画图,跑现场也多在施工初期,那件事并未对他从事建筑行业造成太大的阻碍,他时刻提醒自己这是工作,没有人会管你经历过什么,更没有会人为你的心理阴影买单。

他也从来不是受到打击就一蹶不振的人。上帝给他的人生开局设置为hard模式,短暂的二十六年光阴,碰到的难关就已不计其数,却从未有一个将他打倒。

可是不知为何,此刻陈仅难过极了,眼泪止不住地夺眶而出。好像终于可以脱下名为坚强的盔甲,变回普通而脆弱的人类,那些压抑多年的心酸,也终于找到了出口。

原来他不是不会委屈,只是从来没有人像此刻抱着他的这个人这样,愿意倾听和接纳。

愿意什么都不问,就这样静静地抱着他。

梁辰没想到陈仅会哭,更没想到他会哭得这样厉害。

怀里的身体一抽一抽的,却没有发出一点声音,好像这样就可以当作没哭过一样,哪怕梁辰的肩膀都被打湿。

不知过去多久,陈仅往后退开,不甚自然地用手抹着眼角的泪,被梁辰阻止,并往手里塞了几张面巾纸。

竟然连纸都准备好了。

陈仅先是叹服于梁辰的细心,然后才后知后觉地害臊起来。

怎么就哭了呢?还是在一个比自己小三岁的人面前。

尴尬之下,陈仅没话找话地说了句:“……谢谢。”

刚哭过鼻音浓重,梁辰没忍住笑了:“这是你第几次对我说谢谢了?”

陈仅眨了下眼睛,当真开始计算。

然后发现要谢梁辰的事实在太多,刚才梁辰跳下平台来救他,把他举起来护送他攀上绳索,在他耳边告诉他:“我绝对不会让你掉下去。”

还有之前,送他独一无二的一座花房,教他骑自行车,帮他照顾无人看管的植物。

再往前,知道他恐高帮他改高铁,帮他报复出口成脏的买家,拍下他挂在闲鱼的植物,第一个发现他发烧,知道他没吃饱带他去吃饭……以及花房的角落里,落在脖颈后侧隐秘而克制的吻。

越想越是心惊,就像找到宝藏的人,把宝贝挨个捡起来地往麻袋里装,装着装着发现里面还有更多更好的宝贝,小小的麻袋根本不足以全部装下。

他为什么对我这么好?

带着卷土重来的疑问,陈仅几分茫然地抬头,正对上梁辰凝望着他的眼神。

无数次转身时,或者回过神,看见的都是这样的眼神,它汹涌,炽热,让人忍不住靠近,却又如同大海般深邃,广袤,让人心甘情愿沉溺其中。

原来一切都有迹可循。

走廊里太安静,以至于耳膜的鼓噪都那么清晰。

陈仅不善于试探,习惯有话直说,况且他已经意识到自己无法再在梁辰那仿佛只看得到他的眼神里,保持从前的淡然镇定。

想起顾盼之前的猜测,陈仅问:“你在恋爱吗?”

梁辰明显一愣。