这些犯人与一般的囚犯风格十分不同,他们大多衣着华丽,然,几天不洗显得很脏。

他们和一般囚犯相同的地方在于蓬头垢面的落魄相。

种种迹象表明这里囚禁的是贵族,大量贵族。

若问什么情况下会让这些名门贵胄大规模下狱,答案只有两个国破,或者宫变!

一个人身披深蓝色孔雀翎大氅的人在典狱长的客气引导下施施然穿过大牢。

一路上大牢里的人冷眼看他,偶尔有激动的人冲到栅栏旁朝他吐吐沫,大骂逆贼走狗全家死。牢头大声喝骂,拿棍子胡乱地打那些渗出来的手臂什么的。

来人步伐节奏丝毫不乱,一步步坚定地走着。

一个胡子有点灰的老者怒吼:“蓝小山!你这逆贼!你蓝家世代为官,你父亲为国捐躯战死海疆,你为什么助纣为虐使亡父蒙羞?!你们这些乱臣贼子不得好死!”

蓝小山稍稍驻足,对这老者轻声道:“赵大人,请问家父当年被海寇掳走背上叛国罪名时你为何不发此呼声?”

灰胡子气结不语。

蓝小山略笑了下,怅然道:“若您当年能如此坚持正义,也许小侄今日也不会成为你口中的乱臣贼日做下这大逆不道之事。事已至此,小山也无能为力。牢中苦寒,望您老保重身体。”言毕略颔首继续前行。

灰胡子气得大喊:“以其昏昏使人昭昭!”

蓝小山终于走到牢狱的尽头,那里终年没有阳光,阴暗潮湿,老鼠并不怕人,坦然横行,乃是地牢中的地牢。

牢头也不想在此地多待,把人带到地方就客气地说:“蓝大人,小的们去外面守着,您请便。”

蓝小山欠身道:“有劳。”

牢头自去,他心想宫变前后他一直在此地当差,见的达官贵人不少,但是自始至终都这么客气的人却是少之又少,这蓝小山若不是个大大的好人,便是个彻头彻尾的伪君子。

蓝小山随身的小厮掏出怀里的火折子把墙壁上的油灯点着,豆大的光亮颤巍巍地照亮了这个阳光无法触及的黑暗世界。蓝小山放下兜头的帽子,露出头脸来,清贵自有三分疏离怅然,表情里仿佛蕴含着很多,仔细看又什么都没有。

地牢里有了光,即便微弱也足以照亮一些角落,这样便可以清楚地看到在最北面的石壁旁靠坐着一个披头散发的人,这个人的脚脖上拴着一只巨大的铁链,链子的一端在墙壁上,貌似坚不可摧,链子上还缀着无数的铅球,目的是给被囚者造成行动的最大不便。

蓝小山眼睛看定这人,这人却始终闭目,一动不动,不知道是否已经被这寒冷的气温夺走了生命。

然,蓝小山是知道他的,虽然一根银针刺穿了他的琵琶骨,让他无法运功越狱而逃,但是并未被彻底摧毁内功,故,这数九寒天里以此人来说也不会被活活冻死,只是不会让他太好过就是了。

蓝小山从小厮手里拿过提篮,一点也不怕地走到那人身边,蹲下,揭开上面盖着的蓝花布棉盖子,道:“我知道你吃不惯这牢里的饭菜,这一阵子瞧你也消瘦不少,我带了点吃的给你,你多少吃点暖暖身子吧。”

精致小菜一样样拿出来,色香味俱全,给这阴暗的牢房里增添了一抹暖色。

然,这犯人不为所动,仍如石像一般枯坐。

蓝小山叹气,从里面拿出最后一样吃食,试着劝说:“我今天特地让人给你买了点南门外西域人阿拉木卖的切糕,虽然花了我三个月的俸禄,然,既然你爱吃我就让小厮给你割了一小块。吃点吧,很难得的。”献宝一样郑重地摆在那人脚边触手可得的地方。

切糕一出,那人果真了反应,微微睁开眼,瞄了眼切糕,并没有朝蓝小山的方向张望,又闭上,嘴里吐出一个字:“滚!”

蓝小山道:“我会走的,我们每个人迟早都会从对方的身边走开,所以何必在乎这一点时间。以前在你身边的时候殚精竭虑如履薄冰一时一刻都不得放松,现在我倒可以坦然在你身边消磨一些时光了。”

那人没有反应。

蓝小山继续道:“你不要误会我的意思,并非是我想看你落魄模样,实际上我看到你这个样子心里并没有感到一丝一毫的高兴。我替你感到难过,你虽生于豪强之家,然为了我到这般地步,我于心有愧。所以我来看你,不是要解释什么,只是在剩下的时间里陪一陪你。我知道你从小便害怕寂寞,总想法子留我陪你。”

无论说什么,对方仿佛都无动于衷,没有反应。

小山稍稍退到远一点的地方,小厮从远处搬来一张酸枝木的椅子,上面还谱了一个棉垫子,又张罗着让人弄来一堆炭火。

小山前身坐下,久久凝望着那人,自语道:“我不是幸灾乐祸……但不可否认,现在我是有大抵命该如此尘埃落定的踏实感。不管怎么样事情已经过去了,我们正在经历的事情以后也会有个结局。你,和我都一样是个多舛的命皮猴。”

第 3 章

蓝小山在天牢之内盘桓一个时辰放才离去。

小厮给他掀起蓝布棉帘子,他上了暗巷里的马车。马夫驾地一声挥鞭启程,车厢略一晃动,车轮滚滚。

蓝小山闭目不语,小厮唤了声“公子”,递过去一只加了炭的小手炉。

蓝小山微微摇头,复又闭目。他的两只手揣在袖子里,没人看到他的右手正默默地拈动左手上的小粒珊瑚手串。这珊瑚珠他随身带了几年,只当护身符一般……若说起来这还是濑貔侯那年出兵蕃吐从那里带回来送给他的。

蓝小山心念至此拈动的手指放缓,最终彻底停下来,手腕上像带了千斤镣铐。

恍惚间到了住处,小厮搀扶他下车,门房来报,说有贵客来客来访。

他打量下里里外外的警戒级别,心下了然,略微整理下心情便向客厅而去。

客厅里一个清隽的背影矗立在堂前悬挂的名家字画前,似乎在用心赏鉴。

蓝小山进入厅内,那人并不回身,仍是一个孤傲的背影。

蓝小山道:“不知谢相前来,恕小山失礼。”

现在贵为一品宰相的谢翠予,谢相方才回身,笑道:“蓝公子毋需多礼。”到主位上欠身坐下。

蓝小山道:“不知谢相此来所为何事?”

其实他大概能猜到,并且谢翠予这老狐狸自然也知道他知道,如果可能蓝小山也不想和他虚与委蛇而是开门见山地谈,谈完送客。

可惜,他不能。

他从小受的教育,他的出身,他的本能惯性都支配着他,就算是他对世间事充满了厌倦,对这位不择手段的曾经盟友长辈些许好感全无,但是他表面上仍旧是那个温和有礼的蓝小山,按着套路来。

谢翠予笑道:“无事不登三宝殿,本官确是有事来求蓝公子。”

谢翠予也是,即便他对自己有诸多不放心,然,态度仍旧如从前一般亲切,也许这边是他的套路。谢家世代为官,三代宰相,看来家学果真深厚。

若是从前,蓝小山怕是也要配合着做出一番受宠若惊的样子来,然,眼下他心生倦意,对这些真假虚实的演出无心无力,只是淡然道:“谢相请讲。”