片刻后,她的眼睛适应了帐里昏暗的光线,倒也看得更清楚了。帐中陈设一如卫贼往常的习惯。地面铺着毡毯,帐壁上开有几个小窗,窗布通常在白天卷起,用以透光照明。
简朴的木制屏风将大帐前后分隔。前面设有案席,卫贼通常坐在这批阅军报和议事。屏风后面就是他的卧榻。
她站在帐门后,飞速思量着。
门外有守卫,走不了。翻窗,也很显眼。
要不……从大帐后方偷偷钻出去?
反正她不想在这儿待着!留下来干嘛,等卫贼回来处置自己?她嘴上虽然让他直接杀了自己,但谁又真正想死?眼下娘亲和平宣阿兄肯定担心死了,先回去与他们待在一起,再想办法。
想到这儿,她提起裙摆,蹑手蹑脚地绕过屏风,来到大帐最深处,倚着帐布静听外面动静。营里不时有军士巡逻经过,等外面脚步声远去,顾雁利索地趴在毡毯上,去掀帐布的最下方。但没想到,帐布被紧紧钉在地面,掀了半晌,都只能抠开一指高,连手都伸不出去,更别谈整个人钻出去了。
“这群颖州兵,把营帐搭得这么牢作甚。”顾雁愤然腹诽着,沿着大帐边缘跪地膝行,依次寻找着可以掀起来钻出去的地方。
然而她找了大半圈,还是没找到能掀开之处,倒把自己累得气喘吁吁,腰酸背痛。外面又传来巡逻兵的脚步声。顾雁瘫坐在地,凝神听着,忽然意识到,自己真是病急乱投医。
就算她从这座大帐里偷跑了出去,也是身在颖军大营的正中央。整座大营被严密把守,到处都是岗哨。现在一出去,就会立马被看到。算了,再找下去也是没用的。
顾雁疲惫抬眸,看见前方卫贼卧榻上,枕边摞着几本书。旁边帐壁小窗上透进的日光,正好斜照着最上面的书。她清楚看到,书封上写着三个字劝学录,正是自己的笔迹。
她心下咯噔一响。
不顾腰酸,她连忙从地上爬起来,走到榻边拿起那几本书。
借着窗口日光,顾雁翻开《劝学录》,才翻两页她就合上了书页。自己抄的字,自己线装的书,在交给白郎君之前,她就反复检查过,早已无比熟悉。所以此刻她一拿在手里,只看两眼就确定无误,就是她佣抄的那本《劝学录》!
再翻其他几本,无一例外,全是白郎君指定她来佣抄的童子启蒙书。
此刻,却全都放在卫贼枕边!
电光石火间,顾雁便明白了。怎可能这般碰巧,唯一的解释只能是,那个白郎君,是卫贼安插在徐阳城的一个暗探,而且还在监视她。
顾雁倏尔捏紧了书册。呵。果然不出她的意料,这厮攻打夔州果然早有准备,徐阳城里应该不止这一个暗探,所以他才能将夔州了解得一清二楚。看来,他早已经查到了她的真实身份。那他方才还问什么她的真名!明知故问!
到底是自己辛苦抄写制作的,她舍不得捏坏,又飞快松开手,整齐叠放起来。待她出去了,就把这几本书带回书肆去。就算委托客人是假的,也是她辛苦付出的劳动成果,怎能放在卫贼这儿糟蹋了!
她刚把书放好,脑中忽又冒出疑惑卫贼既然监视她的举动,派探子悄悄监视就好啊,更神不知鬼不觉。为甚还要让探子来请她佣书啊?就不怕她警觉怀疑,暴露暗探么?还一连抄了四五本,要这些童子启蒙书,又没什么用。
想着想着,她忽然又想起前段时日,白郎君挑了两筐上好的笔墨送来书肆,说他儿子非要感谢她,买来这些请她收下。这名暗探之前请她佣书时,也是用儿子当借口。
如果他行事皆受卫贼指使,那么他执意要送好笔好墨,也是卫贼的命令?
想到这,顾雁的心脏一颤。
他到底是什么意思……为何他还在意她用什么笔墨……
顾雁连忙甩头,把骤然冒出的荒谬想法甩出脑海。不可能的,卫贼向来阴鸷多疑,手段狠厉,她都这么骗他了,怎么可能是在关心她……别自作多情了!看看他过去,是如何对待归而复叛的雍州牧的!将叛党杀得一干二净啊!
她额头淌出冷汗,揪紧十指,最后一丝遐想褪得干干净净,取而代之的是疲惫和焦灼。
可笑啊顾雁,还想这些多余的作甚?既然夔州已败,该想想如何保住家人性命吧!
她坐到毡毯上,背靠着卧榻边,闭上眼睛,陷入思索。
许久之后,大帐外响起繁杂的脚步声。
顾雁睁开眼,起身走到窗边向外看去。许多颖军士兵手执长枪,将南夔王一行人夹在中间,正往大营内走。她远远见
到,队伍里还有娘亲和兄嫂,以及平宣阿兄!她飞快地往窗边一闪,躲在了帐壁里。幸好离得远,大帐里显得黑,他们没看见自己。
如果被人看见她在颖王帐内,多不光彩!方才那厮当众把她掳走,肯定已经让人议论纷纷了!她可以不管别人怎么说自己,但娘亲、嫂嫂和平宣阿兄都是脸皮薄的人,他们现在听到议论,肯定心里不好受!
想到这,她徐徐蹲下坐到毡毯上,屈膝抱着双腿,沮丧地把头埋在了腿上。
颖军大营的校场内,众人依次落座,坐在简单铺设的竹席上。兵卒们端来一碗碗米粥,一个个装着蒸饼的小竹篮,陆续摆在诸位宾客的面前。连主位上的卫柏面前,也摆上了同样的一碗米粥,一篮蒸饼。
卫柏拿起一张蒸饼,沉声道:“军中粮草有限,三餐从简。所有将领与兵卒同等餐食,孤也不例外。今日营中待客,只有这些粥饼,还请诸位见谅。待回梁城,孤定在府中设下盛宴招待。”
余座众人皆一动不动,全然没有胃口。
卫柏淡然一笑,冷眸睨向姜纪:“南夔王不想去梁城?”
老者喟然叹气,拿起一块蒸饼,却一口都吃不下,只道:“老夫不饿。”
坐在稍远位置的鄢和捏着拳,正待开口,旁边的谢夫人忽然转身朝卫柏一拜,颤声说道:“民妇谢英,乃顾雁之母。阿雁所做的一切,都是为了我这个不中用的娘亲。还请殿下网开一面,允民妇与女儿相见。所有责罚,民妇愿一人承担。”
“母亲……”见母亲如此,顾麟夫妇也一同朝卫柏伏拜。鄢和虽然气得发抖,亦垂首道:“在梁城,鄢某帮阿雁向殿下隐瞒身份。殿下若有气,尽管惩处鄢某。大齐以孝治国,而阿雁救母心切,情有可原。还请殿下放了她。”
卫柏看向顾家人,说:“谢夫人和顾侯尽管放心。眼下,顾雁好好待在营里。孤还有一些恩怨,要与她算一算。这两日,诸位先回家帮她收拾行李。两日后,再与南夔王一行同往梁城。颖军精锐会一路护送,以保诸位安全。”
他话音一落,南夔王拿蒸饼的手又是一抖。
卫柏又道:“孤会另选宽敞宅邸,供谢夫人和顾侯居住。到时你们想见她,自会见到。”
谢夫人与顾麟面面相觑。
颖王话里的意思,是让他们回梁城住?到梁城之后才能见阿雁?颖王竟没提要如何惩处他们叛逃?
“那阿雁呢?”谢夫人愕然问道。
“谢夫人应当听说过,令爱在梁城时,与孤有些交情。方才已说过,孤与她尚有恩怨,需要解决。”卫柏颇有耐心地解释。
谢夫人愣住,忽然想起这几年在徐阳,女儿时常怔怔出神。她曾问过阿雁,心里到底装着谁?而阿雁总是摇头不语。知女莫若母,就算女儿不说,她心中也有猜测。此时此刻,颖王的回答,竟是印证了自己猜出的答案。
谢英浑身一震,僵硬瞥了一眼鄢和,又朝卫柏道:“殿下,阿雁如今已经出嫁……殿下拘着她不放,似有不妥。”