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23章(1 / 1)

乘坐快速轨道车抵达了伦达克镇不费什么功夫,但克莱尔的别墅还要在更远处。那一带本身也和繁华扯不上什么关系,数百年前的大屠杀让伦达克集中营及周边一度成为了纪念地一类的地方。而因为它并不是罪行最严重的集中营,时间也已过去三百余年,人们的视线也不再那么频繁地落在那儿。阿克曼相对广为人知的住处则是巴黎、华沙的那几处以及她的童年故居,伦达克别墅也没能为这里带来多少繁华。

因此,当我踏入伦达克别墅时,我是那儿的唯一一名参观者。一个年老的负责人迎接了我,告诉我这儿是免费参观。

“噢,是吗,谢谢您!” 我说,同时眼光已经探向了别墅内部。

“看来您对这儿很感兴趣。” 那个和蔼的老人冲我笑起来,“这样的人不多了。”

“……也许,不过阿克曼的一生充满了神秘感,也许这里有一天又会引起人们关注的。” 我说。

他扫描了我的编码,然后放我进去,告诫我不允许拍照、扫描、录像等等行为。

我当然答应了下来。

像大部分名人的历史故居中一样,伦达克别墅中有一股特殊的深沉香气,类似陈旧的木香,让人联想起那些过去时代的旧家具。那些高大的书柜、书桌,立式衣橱等等。阿克曼晚年大部分时光都在这儿度过,直到1991年二月被诊断出肺癌晚期后她才前往华沙,并于三个月后在那里病逝。

我在这座古老的建筑中漫步,墙上和大多数纪念馆一样被摆放了些画框,里面装着手稿之类的东西。当我站在那座露台上向远眺望,我看见在波兰秋天的澄明天色下,伦达克集中营的森严影子就像三百年前一样立在那儿,出现在每个站在这里眺望的人的目光中。

但时光终究改变了不少东西,待我将视线下落,我注意到三百多年前从露台下向远延伸,将伦达克集中营与这座小小别墅紧紧连接在一块儿的玫瑰田已经消失,取而代之的是灿金色的麦田。

《玫瑰盛开的原野》。这首前奏曲在阿克曼去世之后才被公之于众,研究者们认为其贴近于阿克曼晚年的创作风格。而这一刻,那双温柔的、平静的眼睛又一次出现在我的脑海中,已入暮年的阿克曼坐在这儿,她曾多少次用那种目光望向远处的集中营?

她的目光指引着我。

总之,在我反应过来以前,我已经站在伦达克集中营中。它被地方政府运作成了创收的小景点,游人寥寥,因此大部分区域被废物利用成了库房、工厂或是别的什么,如今仍旧保持过去样貌的只有第一、二营区和第十至十二营区。前者是因为它们作为集中营的心脏存在,后面那些则是因为它们是毒气室、焚尸炉残骸的所在地。

而在我购票时,搬运货物的工人们就在我身边进进出出。这场景相当不协调,森严冷酷的高墙下重物落在地面砸得砰砰作响,人们汗流浃背,显然这儿还暂未受惠于人体外骨骼的新发展。

“您来得真及时!” 在我走入那扇大开的门(为了方便货车进出),我听见一个工人向我调侃地喊,“这儿已经归琼恩了,那个大老板可不搞没赚头的集中营生意,再有两天这儿就不会再接待游客了!”

好吧,我想。看来上帝眷顾了我,不管那琼恩老板打算把这儿变成什么样,我都要先进去看看再说毕竟说不定是最后一次机会。

而格外幸运的是,现在没人阻拦我的参观。游客还能进入,但是原来负责这儿的人已经提前离开了。

我直奔军官别墅。军官众多,但拥有别墅的寥寥无几,它们在集中营中相当醒目,一共三栋,当我迈入最右边的一栋、在其中漫无目的地转来转去时,一股电流从我头脑中穿过。

我看到了一把吉他。

它就那么挂在墙上,显然是把仿制品,但真品还是仿品一点儿也不重要。我注意到它的样子、款式,它挂在那儿,看起来和阿克曼怀中抱的那柄别无二致。在它的琴弦下方能看出一个刻字。

我的呼吸为此凝固。我靠近它,迫切却又紧张,那一行字在我眼中一点点清晰,我希望那不是什么说明标签……它出现在我眼里,那一刻我又一次感谢上帝对我的仁慈。

谢天谢地,那把劣质木头制作的仿品,在细节上真是相当到位。

那是个名字。文森特·冯·德莱恩。

在那儿刻字说不好会损伤音质,那说不定是冲动之举,年轻人,对吉他刚入门或者过于高兴……年轻的文森特·冯·德莱恩。他会弹吉他,旁边还陈列着钢琴和小提琴。

年迈的钢琴家在本该永不外流的照片中抱着吉他,她看着这个方向,在那里玫瑰和高墙凝固在她的目光中。

我在这里像一个迟来的游魂一样徘徊,看着那些历经时光的建筑。那种浅灰色的湿润烟雾又一次笼罩了我,1944年的波兰,年轻的钢琴家和军官,怀中的吉他,《致阿芙洛狄忒》……他们的脚步曾经和我重叠,在这座别墅之中。

“同性说”错得离谱。

阿芙洛狄忒只是个象征,拥有金发和湛蓝双眼的另有其人,不是“她”而是“他”。我穿过餐厅,上楼,先是书房……那儿没人管了,三百年前的房间向我敞开着,在书架上有德莱恩少校无数的书籍。他是位军官,在公众的视线中和其他军官没两样,罪行累累满手鲜血,顶多经过考证加上王牌飞行员的头衔。

人们不关心他是否喜欢弹吉他,也不会看他留下的那些书,它们摆在那儿,只是作为景点的装饰品。

那本《窄门》就在那里。它已经开始显得醒目了,其他书籍已经显出泛黄腐朽的质感,而它即便是外皮破损也依旧保存得相当完好那是本后来才被放入的书籍。它的破损不是因为岁月,而是因为它被翻阅了那么多次,每一页被轻柔谨慎地抚过。

我拿下它,打开它。

“也许我患上了一种疾病,或者犯了错误。” 扉页上那漂亮得近乎锋利的钢笔字写道,“‘美’拥有它的特定使用范围,而我将它用在错误场所。不过既然所有人都欣赏钢琴声,也许这又是种‘共享的艺术’,谁知道呢?音乐是无国界的。也许美丽的是钢琴与音乐本身,至于弹奏的是哪一双手则没那么关键。”

那是1943年12月24日。我的牙关在咯咯发抖,为我终于看见了这个秘密直接的谜底。

那是一见钟情。看见她时他就被吸引,像是火光吸引飞蛾。

“我不该总是盯着那儿看,” 年轻的德莱恩少校写道,“她显然感觉到我了我会注意的,这确实相当不礼貌,无论对谁都不该这么做。”

那些字迹一直随着书页向下,它差不多被当成了一个记录册,“我撒了谎,现在只好把它再读一次。” 工整的那种字体在第三页写着。

这显得毫无头绪,什么谎?但是那下面,另一种字体作了回应。我相信任何一个了解过阿克曼的人都不会对那种字体陌生,它有那种特有的提笔风格,她写……她写,用一种柔和的,调侃的口气。

“好吧,文森特,” 她写道,“现在我明白你为什么能知道我在看你了你根本没在专心读书。”

那是1946年12月31日。空了一小段距离,那个笔迹又出现了。

“对了,今天下了雪,就像你邀请我跳舞的那天晚上。”

战争的烟尘已经消散,年轻的钢琴家坐在温暖的室内,身侧说不定跳跃着壁炉的火光,她笑起来,为爱人的懊恼,阿克曼写下这句话,就像她的爱人正坐在她身侧聆听。

“我如此希望她说的是真的,但理智总告知我一切只是不切实际的幻想:我收到了水表记录。也许唯一的安慰在于作为进攻方克莱尔只是觉得厌恶,还不至于痛恨我我的自我安慰也够蠢的,如果克莱尔恨我,那当然不会让我知道。我还说错了话。”

1944年5月21日。

“不,文森特。” 那个笔迹又出现了,“不过没关系,你知道真相是什么,我爱你。但即使这是我第无数次看到你的话,每一次当我想到你那时候感到难过时,我还是跟着觉得难过了。”

1949年10月5日。

我想起那些外界的评价,“阿克曼温和的外壳下包含着冷静利落的严肃内核,无论哪次访谈都缺乏情绪用语,和她充满感情的琴声截然相反。人们很难相信那些让人热泪盈眶的琴声从克莱尔·阿克曼手指上流出或是由她写下,但那就是实情。”

情绪用语。她从不缺乏情绪……只是在她离开集中营的漫长岁月中,那扇大门总向着一个方向打开。

“每当我弹奏《细雨》,我都感到自己还置身于伦达克的细雨中,我站在卧室的窗前,而你正回头望向窗户,汽车的排气筒吐出白烟。这场景如在眼前,让我常常忘记已经过去了差不多二十年。”

1967年6月28日。

我翻看那本书,字里行间的批注差不多和纪德的印刷字一样多。德莱恩的字迹自1943年的平安夜开始,而克莱尔的字迹则开始于1945年,但它一直延续下去,跨越了近半个世纪。写在纸张上的显然只是其中的一部分,另外的那些藏在琴声中。