不远处的铁丝网下停着一辆汽车,有几个年轻军官正坐在汽车前盖上,或者靠着车门。看不清军衔,但能在这时候闲在那儿休息,你猜他们至少是中尉,或者上尉。其中一个正在分发香烟。他们显然也注意到了那一批囚徒,衣衫褴褛,袖子上有六芒星的标志。
分烟的那个停下来,他向同伴说了几句什么。隔着一段距离,你不能听见那些话语的内容,但一点儿不妨碍你看清他们的动作。
年轻的军官将香烟摆在车盖上,他们一人又掏出了几根。然后其中一个拉了一下枪栓,他抬起枪。
你胃部的抽搐扩大了,一股冰冷的黏腻在你的内部扩散,你开始感到恶心,为你相当准确地明白了那些香烟的作用。
那是赌注。
一场游戏即将开始,赌注是几根香烟,赌局可能是一条命,或者几条。年轻的军官抬起枪,对准艰难行进的人群。随机挑选,谁该中奖?哪儿该中奖?头、胳膊还是胸口?也许是额头,从难度来看那肯定值更多。
不,不,你想。这件事也许会发生但至少不是在现在,在你面前。你推开窗户。声音在舌尖酝酿,下一秒即将出口。他们都知道你,年轻的军官们为你的演奏鼓掌,他们甚至会与你敬酒。钢琴家和犹太人,很多时候第一种占了上风。
你会向他们高声打招呼,装作没看出他们正打算干什么。你会带着笑容感叹天气不错。而军官们也将放下枪,他们习惯喊你“阿克曼小姐”,请你代他们向德莱恩少校问好。
语言酝酿,即将出口,他们会看过来但你没来得及这么做。
有人抢在了你前面。你看见那几个军官从车盖上飞快地跳下来,站成整齐的一排,向着你的视线外行礼。
如释重负和好奇心让你的脚自觉地往左挪了一步。然后你看见那头灿烂的金发,在阳光下它们如此熠熠生辉,在你的视网膜上构成了一个鲜明的亮点。即使闭上眼睛,你依然能感到黑暗中那个光斑停留不散。
那是德莱恩。
少校的军用吉普停在一边,而他本人已经从车上下来。他背对着你,看不清动作也听不清话语,但你看见了那些下垂的枪口,它们此刻谦卑地指着地面,告诉你德莱恩向他们说了什么。少校只在那里停留了片刻,显然只是路过,根本没注意到你在楼上旁观了一切。然后他上车离开。
那几个年轻人还在原地,但是没再试图举枪,只是开始抽着烟闲聊。又过了一会儿,休息时间结束之后,他们回到自己该在的位置。
你转身离开窗口,相比于阳光明亮的室外,房间里有种近乎温暖的昏暗。你眨了眨眼,刚刚那个亮点似乎还停留在你的眼球上。无论你将视线挪到哪里,它都如此执着,挥之不散。
如同曾直视日光。那个小亮点驱散你胃部黏浊的冰冷,像是喝了些暖和东西,热汤、温牛奶或者什么。总而言之,你不再觉得不舒服……你觉得好极了。
你在桌子边站了一会,然后继续做你手头的事,收音机开着,里面播放着一个女高音的歌声,是你没听过的某个歌剧选段。你心不在焉,对歌剧兴致缺缺,于是随手调了台,下一个是响亮的军乐。然后你又调了一个。
“瑟堡坚不可摧!盟军在6月6日的诺曼底登陆是个打击,但是就像是大路上的一粒石子,一脚就能踢走。” 显然这是个战争评论频道,你正准备继续调台,但一个声音突兀地闯进来,让你的手停顿了几秒钟,“撒谎!无耻至极的撒谎!如果这是真的,干嘛急着炸毁港口呢?留给你们坚不可摧的军队用不是更好吗?事实是你们正节节败退呢!”
那个声音差点儿让你笑出来,就像一个不速之客毫不客气地安坐在主人家的沙发上并且放肆地大发议论。因为你讨厌这家的主人,所以这个无礼客人就显得相当可爱了。
“我们取得新的胜利,” 广播说,“在112高地……” 然后那个声音又一次出现了,不速之客堂而皇之地再次发言,完全盖过了应有的内容,看样子还有些黑色幽默的天赋,“哈哈,是在坟墓里吧!”
你笑出了声,然后调了台,让轻柔的钢琴曲充满房间。这还是你第一次亲耳听见所谓的“敌台广播”,虽然你还没能完全明白他们在争论的东西到底意义多大。“诺曼底登陆”、“瑟堡”和“112高地”只是遥远的地名,你猜它们大概又是那种无伤大雅的小打小闹,军队在这儿遇到挫折,又在另一边高唱凯歌,老生常谈,没什么可值得注意的,不值得冒着背上“收听敌台广播”这个罪名的风险听下去。
在你的身边,阳光平静而温暖,焚尸炉的黑烟依旧稳定又冷酷地划破天空。每隔一段时间尖锐的枪响就从不知道哪儿传来,你知道那代表着又一个人倒在枪口下。事情就是这样,无论好的还是坏的都没有因为遥远的广播产生哪怕一点儿变化。
但你希望“不速之客”说的是真的。在阳光之下的某个地方,盟军正在取得胜利,而纳粹德国的坦克和枪炮再也阻挡不了他们的节节败退。胜利总会有一天降临,你们可以整夜安眠,不再担心被尖锐的枪响自长梦惊醒。
在1944年6月30日,你开始心怀希望。
※注释:
1.二战期间各国会通过广播进行舆论战,也就是“禁止收听敌台”中的“敌台”,文里借用了当时苏联的方法,通过同频广播在敌方广播里切入自己的话。
2.这篇文是有时间线的,从五月初到六月三十,已经到了诺曼底登陆(二战关键转折点之一,1944.6.6)之后了。瑟堡和112高地都是军事关键地,标志德军在诺曼底登录后不断溃败,只是克莱尔不知道。
还能甜会儿。
3.德莱恩是有转变的,但纳粹军官不可能立马变成辛德勒,不要往那边想~
感谢所有评论的小可爱,评论真的让我积极性up!也爱所有爱这篇文的你们
第10章 第十章
你每天都弹钢琴。
从七月初你就开始这么做,你会花时间在客厅弹奏钢琴。这是合理的,德莱恩向其他人解释,钢琴家需要练习。
钢琴家确实需要练习,但这不是你现在开始弹琴的理由。或者说甚至没有什么具体的理由,只是有一天傍晚你们吃完晚饭,德莱恩和你坐在桌子边,盘子还没来得及收拾,就那么散漫无度地堆叠在那儿。那是夏天傍晚,空气稍微凉下来,你能闻见那种夏夜特有的清凉味道,带着一股植物清香,让你联想起树丛间夜莺或者蟋蟀的鸣叫。
德莱恩的手搭在椅背上,夹着一根香烟。在那些必要的社交场合之外少校并不怎么抽烟,可就是莫名其妙地喜欢在手指间夹着一根转来转去。那个小习惯流露在随时随地,比如现在。
在你没注意的时候,好奇心大概使你一直在盯着他的手指看,以至于年轻的军官也把目光挪了过去。他看见你在关注什么,然后了然地挑了挑眉。
“我从十八岁就这么干了,那时候我刚从青年团进入空军服役。” 德莱恩说,“因为我受不了烟味,又想要让自己显得成熟点儿。你知道吧,我那时候相信当你拿着它的时候,别人总会认为你会在过一会儿的时候把它抽掉。”
他低声笑起来,为许多年前那种少年人的稚气,“天啊,结果没用半个月所有人都在笑话我光拿着烟不抽,特别是”
你在听着后文,然而他的话语终止了。有点突兀,但德莱恩就那么戛然而止,像是中间缺失了一段的磁带。他的肩膀僵在那里,直到几秒后才重新恢复生机,好像那个“特别是”后面接着什么不容触碰的伤痛。特别是什么?特别是谁?
你知道德莱恩曾经在空军服役,你知道他在一次空战受伤后离开了那里,来到集中营。但少校很少提及那段经历,像是那里埋藏着什么伤疤。你曾认为那是场糟糕的空难留下的痕迹,但现在你不这么觉得了,那几乎是种直觉,告诉你那不是真相。
有个人藏在那儿。藏在未尽的话语中。
那是经年的隐痛,时不时才牵动一下,就像磨损的牙齿,好的那部分包裹了即将暴露的神经,让它看起来若无其事。但只有当事人才知道每次需要动那里时都必须小心翼翼,不知道什么时候尖锐的疼痛就会钻入脑子。
“……对不起,克莱尔。” 德莱恩轻轻吐出一口气,有点突兀地说。
他没必要向你道歉,但你明白他为什么这么说。他本想向你坦诚,他觉得你有权利从他那里知道你想知道的。可他就是说不出口。
为此他感到抱歉。
“没关系,文森特。” 你说,将那根香烟从他手指间抽出去,“让我们做点儿别的事吧。”
就在这时候那架钢琴闯进你眼里。
它在深红色罩布下露出黑色的漂亮一角,像是那种覆盖着红丝绒顶的巧克力蛋糕,让你莫名其妙地产生一种冲动,你想走过去,摸摸它,将它弹奏出声,听听音色是否圆润饱满。而且不知为什么,你就是知道德莱恩也会喜欢。
“让我们来弹弹琴吧。” 你说。
少校没发表异议,他主动走到了钢琴边,看起来还没回过神儿。于是你打开琴盖,试了试音。比你过去经常弹的那一种厚重,又比集中营里的另一架听着单薄。但你挺喜欢这种音色。