眼泪盛满了,再也忍耐不住,扑簌簌地沿着侧脸滚下。但她调用了那种轻松雀跃的语气,不露一丝破绽,“我觉得?纽约挺好的,很热闹,还有……”
她说不下去,抬起手,手背挡住决堤的眼眶。
沈时晔似乎对?她的决定?一点也不意外,“在外面,照顾好自?己?。”
“你?也是。”她声音轻轻的,谨慎地不发出抽泣,“少?喝点酒,少?抽点烟。”
两分半钟,是这通电话的完整时长。掐断电话之后,顾影扶着路灯缓缓地蹲下,将脸埋进膝盖里?。过了会?儿,两侧的肩窝都盛满了眼泪。
聂西泽不明?白一通简短的电话何以引出她这么多眼泪,默默借给她手巾,“那是你?喜欢的人吗?”
顾影摇摇头,捏着手巾慢慢擦干脸,抬起眼,冲聂西泽笑笑,“是我想要喜欢但不能喜欢的人。”
“那就不要喜欢他。”
“嗯。我有在努力。”
她顺理成章在纽约留了下来,空间上的距离一旦拉开,心事上的疏远便是很轻易的事。沈时晔常到曼哈顿出差,但她往往不在岛上,问起来,不是恰好回了香港陪黎宛央,就是正在哪个国家公?园里?徒步。国家公?园是个好借口,都是人迹罕至的地方,信号都没有,那么连电话都可以免了。
她和聂西泽意外地处得?很好,他能指点她选课,把她引荐给资历深的老教授们,也能陪她玩户外,教她各种植物的拉丁文学名。起初她很纳闷世界上竟然存在和自?己?如此相?像的一个人,后来想通了,那是因为他们都深受到同一个男人的影响。
他喜欢挑战难题,喜欢冒险,喜欢探索无人之境,所以他们也喜欢。
他给她留下的痕迹是如此之深刻,那些话语和影像在她的胸腔里?经年地回响。她已经尝试了,非常努力了,好像还是做不到“不要喜欢他”。
她变得?无比关心财经新?闻,在媒体批评他“未经训练、激进、急功近利”的时候,在他和沈时昀被摆在一起反复比较的时候,她会?先为他狠狠难过一场。
曼哈顿岛不大,汇聚了很多新?朋旧友。在天际线上面用brunch,和西泽争论司康应该抹蓝莓酱还是奶酪的时候,背后响起一道?惊喜的女声,“Evelyn?妹妹?”
三?年时间足够年轻的女孩大变样,这位打?扮清爽优雅的都市丽人主动自?我介绍,顾影才想起她是在加州见过的那个Tracey。
临近年关,大家各自?拜了早年,Tracey问,“你?过年回不回香港?”
“应该不,学校又不放我们中国人的假。”顾影弯弯唇角,当然这又是借口。过年一家人团聚,难免要碰上沈时晔。沈家人各个明?察秋毫火眼金睛,届时人多口杂,她并不认为自?己?的伪装功力能骗过所有人的眼睛。
Tracey似乎有点失望,双手交握着轻耸肩膀,脸颊上轻轻泛起红晕,“好可惜,过年的时候,我要随长辈来你?们家拜年呢,本来想,有妹妹你?在的话会?轻松一点……”@无限好文,尽在晋江文学城
Tracey害羞含蓄,只说是拜年。可她还像三?年前那样容易脸红,令顾影在电光火石间意会?了,所谓的“拜年”,其实就是一场长辈们殷切期望的世家相?亲。
她捏着盛满果?汁的玻璃杯静了静,片刻后朝向Tracey举起,再抬头时,笑容无懈可击,“恭喜,得?偿所愿。”
Tracey脸色更红,“还没呢……只是先见一面而已。”
顾影明?白这是谦词。
沈家家系庞大,过年这几天,从初一到十五,每天的迎来送往,收受什么礼物,回什么礼,黎宛央心里?有一本清晰的账。能在这时候到沈家主宅拜访的都是最亲近的家人、世交和商业伙伴,这场相?亲能安排在年关上,可见沈家对?Tracey十分重?视。
Tracey家里?是做化工的,和沈家也算世交。Tracey原本也可以像其他名媛千金一样消遣时日无所事事,但她没有,而是一直追寻自?己?的建筑理想,成为了优秀的设计师。如此勤奋、美丽、痴情的姑娘,连顾影都会?佩服。不知道?沈时晔回过头来看的时候,会?不会?也觉得?心动?
顾影慢慢地咽下果?汁,咽喉里?反酸。
“我好紧张。”Tracey细语喃喃,“太久没见他了,不知道?他喜欢什么,想挑一份礼物都挑不出来。他还像以前那样喜欢滑雪吗?”
顾影垂着眼,轻声,“不,他不再滑雪了。”
现在的他和少?年时已经是不同的两个人,他太懂人们期待的继承人该是什么样子,因此迅速地将自?己?装进了那个壳子。
聂西泽对?女孩子之间琐碎的对?话有些不耐烦,凑过来敲她的杯子,用噪音催促她走。
Tracey一下子笑起来,“这是你?的男友么?”
顾影摇摇头,把聂西泽支开去结账,和Tracey拥抱、告别。
“我哥哥不喜欢绿色,”她最后对?Tracey说,“礼物记得?避开绿色就好。”
*
儿子和小女儿都在外漂泊了一整年,黎宛央最期盼的就是年末一家三?口的团聚。为此,深水湾庄园提前一月大张旗鼓地整修,香港四季如春,花园和草地换了新?的品种,由园丁修剪成精致典雅的形状。属于顾影的那一栋小楼重?新?粉刷过,那种涂料一克千金,远看是大片的雪白,近看却有粼粼的波光,那是洒了钻石的粉末。
公?主的宫殿也不过如此。
万事俱备,黎宛央却遭了晴天霹雳原来顾影说今年不回家过年,并不是撒娇或玩笑话。纽约二月暴雪,黎宛央只要想想小女儿在那种地方受罪,心脏就要想得?疼。年前家事缠身,黎宛央作为主母一时走不开,一通电话打?到沈时晔那里?,勒令他:要是回香港的时候没有带上妹妹一起回来,他就别想踏进深水湾的大门。
A380冒雪降落在纽约肯尼迪机场,沈时晔自?己?开车前往阿良给他的地址,副驾上面放了一只航空包,有一只尖耳朵的卷毛小猫正在里?面翻肚皮。
顾影曾经想在剑桥的别墅里?养一只猫,但是沈时晔一直对?这种脆弱的小生命欠缺耐心,他只豢养大型动物,养了很多品种名贵的马,还在西伯利亚平原上合法地拥有一只东北虎。
哄人回家需要诱饵,他希望顾影还像小时候一样喜欢小猫。
冬季的哈德逊河沿岸结了冰,沈时晔压着车速,在他放下车窗辨别路牌标识的时候,马路边的风景就那么不期然地撞进她眼底。
沈时晔起初并不认为那个在雪天里?露着胸、胳膊、大腿,只慵懒地挽着一条皮草披肩的年轻女孩是自?家妹妹。因为她点燃女士烟的手势是那么娴熟,和身边男人谈笑的模样又那么漫不经心。烟雾后面眼波流转,是层层叠叠未成熟的风情。@无限好文,尽在晋江文学城
那男人显然比她大很多,视线却完全被她调动,看她看得?目不转睛。而顾影显然没有太用心,不停地眨眼睛,长卷的眼睫一扇一扇,那是她走神时的小动作。
那个男人向她借烟,她回过神,对?人笑笑。不给打?火机,而是从红唇边摘下自?己?的烟,将烟头按上对?方的。
冷空气中冒出一星红点,火花与烟雾齐飞。
沈时晔完全是凭着本能、肌肉记忆,才把轿跑安全地停下,而非对?着路边的警示牌爆冲过去。
在他鞭长莫及,看不见的地方,顾影长大了。没有按照他的设想长成一颗纯净无害的珍珠,而变成了一颗有棱有角的、熠熠生辉的钻石。
雪天的天空是青黑色,但不比沈时晔的心情更沉重?。拉法跑车的车门旋转开启,似两柄上升的黑色利刃。
沈时晔的声音低沉响在风里?,“过来。”
顾影后背一僵,几乎是在听见声音的第一个瞬间,就立刻掐了烟。