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不会脑震荡了?吧?”
“不应该啊……”
房间灯光暗下,一串脚步声远去?。
顾影靠在墙角,身上每一根骨头都在痛。额头、双膝、手?肘、后背,都有剧烈撞击带来的淤青和?伤口,额头上温热的血一点点下滴,很快在地面汇集出小小的一泊。
在黑暗中待了?不知道多?久,忽然有一道强光手?电筒照进她的眼睛里,“喂,醒醒。”
她抬起手?挡住眼睛,面前?的男人让开位置,询问后面的女人,“是找这位小姐吗?”
顾影被轻柔地扶起来,听见一道温和?的声音,“顾小姐,我是小函,沈先生母亲的助手?,请您随我走一趟。”
*
顾影跟着函姐上了?一辆宾利,一身的污泥血水在昂贵的真皮质沙发上留下拖曳的湿痕,但是来不及计较了?,她好累。
倩姐在车上简单处理了?她的伤口,但是路程太短,她的伤口却又多?又严重,还没包扎好额头,就到?了?地方。
眼前?的景象和?顾影想象中完全不同。
她做好最坏的打算,是顾德珍流产,满室血腥,命悬一线。
可这里是沈家,拥有最好的医疗资源,不至于救不回一个流产的女人,不是吗?
至于警车,也许是香港本地法律更加严格、铁面无?私,连第一豪门?的家事纠纷也无?例外地介入。
她设想了?很多?,唯独想不到?这个场景,是在清徽园荷花池的岸边。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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大雾弥漫,凋谢的荷叶高高低低地立在水面。八角凉亭周边人影戳戳,拉上了?一圈明黄的警戒线。亭子中间的地面有一具人体,上面覆盖一方白布。旁边有一段拖行的水迹,除此之外都很干净,连血迹也没有。
警戒线之外有白衣的医生、便衣的警员。沈家的主人们正?站在厅堂高高的台阶上,悲天悯人地下视。
黎宛央挽着披肩,远远地看?着顾影,似有还无?地叹了?一息,“孩子,给你妈妈磕个头吧。”
*
顾影耳边好似有嗡鸣,耳膜上蒙了?一层水雾,高高低低地震荡,所有声线都远离。
顾德珍今天早上还在给她打电话呢,她遽然笑出声,“磕头?磕什么头?心肺复苏呢?电除颤呢?”她对着医生问,“为什么不救人?好,你们不做,我来做。”
警员和?医生同时拦住她,一个说,“女士,不要越过黄线。”
另一个说,“节哀顺变。”
“我不信。”顾影表情空白,“我要抢救,找AED,做人工呼吸,如果都不行,就切开气管,我是病人家属,我可以签字!”
“小姐,我们已经尽力?了?。经过一个小时抢救,死者在下午四点二十分失去?生命体征,呼吸、心跳停止,血压持续为零,死因是溺亡。”
“不可能……不可能。”顾影摇着头,“顾德珍会游泳。”
顾德珍老家在内陆,天生怕水。但她会游泳,是因为她工作的夜总会从英国引进了?美人鱼潜水,她身段姣好,被老板点去?学。小城市的客人们几时见过这种上身穿内衣,下身一条修长妩媚鱼尾的玩法,疯狂地洒钞票,铺满了?顾德珍的鱼尾。顾影上学的第一份学费,就是这样挣出来的。
在密闭的玻璃水箱里,即便带着潜水器,也会有濒死的体验。顾德珍每一次下水都很害怕,但是为了?女儿的学费,她要克服,要微笑,要美丽动?人。
顾德珍见过的世界不够大,在她短浅的眼界里,只有读书,才是顾影改变命运的唯一出路。她见过她服务的那?些客人的妻子和?女儿,好体面,无?忧无?虑,像生活在天堂里。她虔诚地相信,只要让顾影读书,她也有机会过上这种生活。
后来她遗憾地发现书中没有黄金屋,顾影读的生物学,是天坑、是牛马、是清贫奉献一生。读了?十几年,是耶鲁剑桥的博士又怎样,只有名?头好听,顾德珍一辈子都没能靠女儿过上几天她幻想中的好日?子。
她有什么立场去?指责顾德珍贪图沈家的富贵?
她是个软弱的女儿。
顾德珍想要钱,那?就去?挣。
想要她做沈家的契女,那?就去?做。
一点点事情,为什么要和?她翻脸?
如果去?年没有和?她断绝关系。
如果在更早之前?,她注意到?顾德珍得了?心病,多?花一点时间陪她,不让别的男人趁虚而入。
如果今天早上,接了?她的电话。
如果她再来的早一点,只用早一点点,就来得及将顾德珍从淤泥里拉起来。
“活要见人,死要见尸。”顾影抬起头,瞳孔黑暗,似乎透不进半点光线,“让我过去?,不亲眼看?见,我就不相信。”
函姐目露不忍,拉住她,“小姐……淹死的人,不好看?。”
“让她去?吧。”黎宛央轻声,“没有人会害怕母亲。”
警戒线在顾影面前?降下,医生戴着无?菌手?套,将白布卷折到?顾德珍胸口下方。
顾德珍的眼睛没有闭上,圆睁着。皮肤苍白肿胀,头发之间夹着泥沙和?水草。
函姐低声告诉她,“这方池塘水深很浅,下面的淤泥却很深。顾女士失足落水后,惊慌失措,越挣扎,反而越陷越深。她是被淤泥堵塞住口鼻,窒息而亡。逝者已逝,小姐,请节哀。”
顾影伸出手?,一点点理顺她打结的发丝。耳窍里面流出的污血打湿了?指腹,她不嫌脏,一遍遍为顾德珍擦干净。
天好冷,顾德珍在荷花池底下的时候,是不是也觉得很冷?
所有人静静等着她做完这些,将白布重新合上,为顾德珍落下人生的帷幕。
她是孤儿了?。从此以后,她不再有童年,不再有人为她承载过去?的记忆,记得她在世上的第一声哭、一声笑、第一次走路,第一声“妈妈”。