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13章(1 / 1)

吏部尚书王泊远自船舱外作画而来,掸掸衣袍,苦笑道:“商先生一针见血,吾等力挺六殿下争储,空有一支笔杆子,颜氏拱卫临川郡王,凉州卫定州卫并亲卫军二十几万大军。蚍蜉撼树,以卵击石,的确难以生乱。”

平定八王叛乱,颜怀信立下汗马功劳,又有颜氏先祖前人的荫庇,颜氏子孙在朝堂有右相颜逊、户部尚书颜伶,在军营有凉州卫指挥使颜宗回、定州卫指挥使颜宗任,连皇城安保队亲卫军统领刘铎都是颜氏的倒插门女婿,余下数以百计的小官儿无需提及。颜氏之地位权利,好比一棵深根地下的参天大树,想连根拔起难上加难!

王泊远提及自己两个学生,商赞想起自己还未正面回应楚王的问题,便抚须道:“三位殿下各有长处,临川郡王沉稳持重,六殿下明朗跳脱,七殿下灵秀早慧。”面对诸人“这还用你说赶紧上干货”的眼神,商赞故作高深地沉思片刻,缓缓道出自己内心所想,“汝等知我素来不谈国事,而今,我只问你们一句,世宗圣训可还记得?”商赞就不明白了,一个二个的,怎地都将三岁半就启蒙入学的七殿下视而不见?还没我膝弯高的时候,诗三百就倒背如流,必然可造之材!

晋朝唯一一位女帝元朔帝,庙号世宗,自世宗起宗室女可继位,然历经两代,仍是男帝。也好理解,改革什么的,从来就不是一蹴而就的事情,古代重男轻女的思想根深蒂固,遍地直男癌,这不,眼前就有一个王泊远见三人都坐着,自己站着存在感太高,择了个位子坐下,侃侃而谈:“世宗皇帝虽是女子,自幼易装为男,久而久之沾染阳刚之气,更有野史杂编揣测世宗皇帝男投女胎,否则怎会迷恋女色?女子理应相夫教子,仕途行伍并非正道,列位且不看近年的文武女科日渐式微,这天下终归是男人的。”

野史杂编岂能作真,猎奇心作祟看看罢了,正经的读书人向来不屑,王泊远为使自己的观点站稳脚跟也是拉得下脸面。萧慎与王泊远是同窗,不好当面发作,只就近寻了个亲眼可见的例子堵他的嘴:“依王尚书之见,横刀立马驰骋沙场的薄玉将军莫也是那男投女胎?”

此话一出,王泊远不禁微怔,随即涨红了脸。世宗皇帝他未亲眼见过,薄玉班师回朝时的庆功宴他却是在场,若非一身戎装,定然是个身姿袅娜的美娘子。毕竟是混迹官场的老油条,尴尬也就眨眼间的功夫,王泊远很快话锋一转:“咳。商先生素来慧眼,然七殿下即便灵秀早慧,却与临川郡王一般,皆是颜氏的傀儡。”妖后抚养的孩子,上梁不正下梁歪,信不过信不过,打死他他也不会辅佐!

逢迎他慧眼识人,又言损他看中的孩子没主见,商赞傲娇属性被点满,坐姿一换身子一歪鼻子一哼,背对王泊远,眼不见为净。商赞为官数十载,翰林院大学士的官职于他的资历而言低了些,之所以不往上爬,是商赞自恃“天下有才一石,萧慎颜逊共占八斗,我得一斗,天下共分一斗”【注】,商赞眼里,除了萧慎与颜逊,其余人等皆是蠢货楚王除外,楚王是皇家荣誉出厂的劣质品兼职酒货。

储君之位,三个小毛孩子争抢,不是他就是他或者她。颜氏站队临川郡王,皇帝率若干忠臣站队六殿下,剩下一个七殿下无人问津。换做商赞,简直要把她捧在手心里当香饽饽啃女娃娃身上有啥黑历史?无外乎是她爹造过反,她继母是颜氏女,她年纪还太小,她……咋一说,还挺多,细细分析下来,洗白也就是两三句话的事儿。

其一,靖远郡王造反。宗籍既已恢复,事情便是翻篇,扯出来说三道四有意思没?再者,她过继给帝后三四载,亲生父母那儿等于断了联系,祸不及子女,罪也不及子女,更何况宗牒玉册里头她的名户如今落在帝后那儿。

其二,她继母是颜氏女。那又如何?我商老头教了她一年半载,女娃娃风里来雨里去地上学,若疾风骤雨未央宫必遣人送伞送夹袄送手炉,若课间休息未央宫必遣人送亦或解暑亦或暖胃的吃食,亲娘都不见得如此细心周到。至于皇后下毒残害宗室子的传闻,眼见未必为实,何况耳听?

其三,她年纪还太小。商赞鼻间又是冷哼一声,斜眼瞥了瞥身后的王泊远,他听说这货愚笨,七岁才入学,商赞心里得意的很,三岁半入学启蒙的放眼天下也没几个,正好他手里有一个。

满朝文武只顾着明争,也不知把历史悠久源远流长的暗斗忘在哪个犄角旮旯了。若是商赞,他必定明修栈道暗度陈仓,明面上扶持六殿下,暗地里辅佐七殿下,待两党相争你死我活时,再将底牌亮出!皇帝及若干忠臣只是不想大权旁落于颜氏之手,颜氏既站定临川郡王,撇开临川郡王哪个宗室子宗室女即可,是男是女又何妨?实在不放心小颜后,小皇帝登基,便将小颜后废了此举定然是以六殿下的牺牲为前提,然而政治斗争,岂能无血无伤害?

说到底,直男癌的思想要不得。商赞恨铁不成钢地摇头,忽然,他脑海中想到一人,萧慎会否也有此意?傲娇了好一阵的商赞猛然抬头,见萧慎与楚王相谈甚欢,放心大胆地细细打量。萧慎只觉脑后凉风阵阵,心里一紧,缓缓回头,便与商赞四目相对。

聪明人之间往往无需言语,商赞这一眼就看明白了:好你个萧慎,原来打的是这个主意!萧慎心中默默道:石泉兄,实在冤枉,我并非主谋。商赞继续瞪他:赶紧招供!萧慎给他甩了个“择日密谈”的眼神,遂起身主持场面:“时日不早,明日还需应卯,应舣舟别过,闲暇再聚。”

众人称是,令奴仆举棹靠岸。古代不比现代,距离再远出了急事,有手机就能联系。几人上岸,皆有家令苦苦等候,异口同声地将那祥瑞之兆的事情禀来,众人脸色就不大好了,尤以楚王为甚,他是先帝的弟弟,最清楚不过这冲云子要推销给皇帝的劳什子仙丹是糊弄人的玩意儿,先帝若不服用仙丹,指不定还能活长久些。

这时,又有马蹄声打远处哒哒而来,利落地跃下一奴仆,竟是来报喜的:“那玉石,被余家小姐一枪打碎了,听说尸骨无存!”

众人诧异:“哪个余家小姐?”胆子如此大,要上天不成?

就这会儿功夫,楚王又饮了一壶酒,喝光了酒壶一扔,指着那奴仆眯眼笑道:“可是余笙?”

奴仆点头如捣蒜:“正是正是!”

闻言,众人相视,继而大笑不止:“好个余笙!有她娘出云大长公主在,陛下纵有千般怒气,只得忍着!冲云子与颜逊这算盘,打空喽!”

☆、第16章 结契

事情说起来不复杂。

皇帝派遣刘铎赴钟山恭迎玉石,玉石唯有冲云子见过,知在何处,自是冲云子领路,刘铎率兵跟随。缘山而上,山腰处的石头夹缝内,冲云子将那一枚赤色玉石小心翼翼地取出来,刘铎定睛一瞧,嗬,巴掌大小,也是,白虎含在嘴里的太大了也说不过去。刘铎命人奉上黄色绫锦布帛与红漆木匣,赤色玉石在冲云子与兵士两人手中交接,突然一记冷枪,声响如雷,冲云子和兵士俱是吓得双手发抖,玉石便应声坠落,摔入眼前一条湍急的溪流中,好死不死地砸中鹅卵石,顿时七零八碎。

冲云子呆在原地欲哭无泪,刘铎比他稍好些,他曾任职于上直卫,上直卫分三大营骑兵营、步兵营、神机营,神机营配备火铳,适才那枪声比火铳迅捷清脆些,分明是薄玉欲推荐给皇帝的火/枪。刘铎当下笃定萧相党羽暗中捣乱,立即命人搜山,将那肇事者捉拿归案。钟山山势并不险峻,风景秀美,蓊蓊郁郁,素来是燕京中人休沐日踏青的好去处,兵士熟稔钟山一花一木,不消时便将人领了过来。

刘铎看见来人,竟是三个娇滴滴的小娘子,不待他厉声质问,为首那人手腕一挥,马鞭一甩,凛冽的风擦过刘铎的鼻尖,轻嗤道:“刘铎?许多年未见,眉毛长齐了?”

刘铎脸色微变,嘴角更是抽搐不止,像是回想起什么惨痛如梦魇的经历,下意识地摸了摸自己的两道眉毛,完好完好,他舒了口气似的肩膀一松,随即兜转马头怒喝道:“尔等何人?竟敢冲撞唐突,惊碎天赐之物!”

“何人?”女人俯下腰身抚摸马匹的鬃毛,又弯了弯马鞭,在掌心上轻轻敲打,望向刘铎的眼眸中竟生出几分埋怨,语气也很是嗔怪,“我惦念着你,你却未曾将我放在心上,说忘就忘,如此绝情呢。”

这神马神展开?众人齐刷刷地将惊愕的目光聚拢在刘铎身上,冲云子羡慕地看着刘铎,心道“好小子,竟然敢给颜氏女戴绿帽!”妻管严的刘铎简直要给这女人跪了,我认识你吗小妹妹?饭可以乱吃话可不能乱说,你这样子,我回去是要跪钉板的啊!迫于周遭人无形中施加的压力,刘铎挺直腰杆,强撑起严肃:“姑娘究竟何人?刘某与你素未谋面。”

桃花初开,风吹,树梢枝桠上下乱颤,女人耳鬓半朵红蕊娇嫩欲滴,她自唇瓣绽出一抹狡黠灵动的笑容与那红蕊争奇斗艳:“将你眉毛剃干净的人。”

刘铎手心发凉,情不自禁地双腿夹着马肚后退数步,颤声道:“余……余笙?”这混世魔王几时回来的?怎地长成了这般文雅温婉的模样?出云大长公主莫是也回来了?接二连三的疑问自心底抛出,待刘铎醒过神来,吃了一鼻子飞沙走石,余笙纵马疾驰早走没了人影。刘铎气急,朝自己的副将甩了几鞭子,喝道:“蠢材!为何不拦!”

副将那叫一个宝宝心里苦:“嫂子要走,卑职哪敢拦?”又是惦念又是修眉,不是偷偷摸摸藏起来的情人还能是谁,称呼“嫂子”有何不对?

刘铎怒上眉梢,几欲拔刀砍他:“放你娘的狗屁,哪来的嫂子!”刘铎狠狠往地上啐了一口唾沫,暗骂晦气,见那冲云子木桩似的杵在原地,提小鸡仔似的将他提上马,扬鞭催马,“回去复命!”

钟山地处京郊,来回少说需半日,刘铎与冲云子马不停蹄地踏上街衢,为时已晚,宫门落闸。刘铎进不去,今夜值勤守卫宫城的却是他的部下,且命他将玉石被余笙打碎的事情急报与皇帝。随即,二人兜转马头,便往颜府而来。

颜逊简直要被气死,先帝沉迷冲举之术终是魂归西天,是以皇太后临终前多番叮嘱皇帝勿要轻信道士方士,皇帝若非病笃,岂会召见冲云子?设坛扶乩,演了数月的戏,皇帝仍是半信半疑,不弄点儿祥瑞之兆出来,如何使他深信不疑?可好,唯一可证祥瑞属实的玉石碎了,还是被吓碎的,说出来他颜逊的脸面都觉得挂不住。

亏冲云子是个装神弄鬼的道士,突然拧起一根唯物主义的死脑筋,不愿搬一块巨石给那口说无凭的白虎塞嘴里,巴掌大小一枚,可不说碎就碎吗!颜逊恨得牙根痒痒,阴测测地看了冲云子一眼,冲云子讪笑几声,欲将功补过:“颜相,贫道掐指一算,玉石即来,无需烦恼。”

碎了就碎了,本来也是假的,再寻一块篆刻几个字补上去不就行了?颜逊就近抄起一个茶盏砸他脚下:“天赐之物天赐之物,你当是路边的破烂石头唾手可得?”皇帝三岁小儿邪?如此好骗!颜逊心里腹诽,门下何人举荐的冲云子,一道扔出去喂猪猪都嫌蠢不吃!

冲云子眼疾脚快堪堪躲过碎瓷片,背上一片汗涔涔,这一躲便与刘铎肩挨着肩,心念一动欲拉他做垫背。冲云子捻起胡须,绕着刘铎踱步,一面打量一面感慨:“贫道却是不知,刘统领竟如此惧内,区区一个小娘子,几句话的功夫将刘统领的魂儿给说没了。”

大事未成先起内讧,领导人最是瞧不上此类,且冲云子再无用处,颜逊喝令左右,将他乱棍撵出去,明日市井中自会流言四起,污他招摇撞骗。冲云子迟钝得很,呆若木鸡被人架出去,也不知到了哪儿才扯着嗓子嚷:“颜相贫道另有一计”

“计”的尾音未落圆,冲云子闷哼一声再无残喘,约莫是遭了闷棍。头疼,实在头疼,颜逊坐立不安,起身绕着木桌转了几圈,向刘铎问道:“那人真是余笙?十年未见,如何笃定?”

先帝早丧,其时皇帝不过四岁稚子,皇位原是该传给先帝的妹妹出云长公主,出云以繁琐拒受,皇帝这才拾得便宜。未亲政,皇位不稳,出云为使皇帝与皇太后心安,弃勋贵子弟,出降于默默无闻的医官远遁金陵,并生下独女余笙。起初,每到岁末,出云携余笙进京入宫叩首拜年,八王叛乱后,出云上表称病,至此免去一应朝拜事由,偏安金陵一隅,算来已逾十载。

“千真万确。”刘铎上前一步借茶水将手上的丝帕浸湿,将修饰眉型的黑色眉笔痕迹擦干净,指着残缺不齐滑稽至极的眉毛苦笑道,“当年那小祖宗将我的眉毛剃得干干净净,我一男儿大丈夫,此事实在难以启齿。”言下之意,剃眉一事天知地知他知余笙知,那女人不是余笙还能是谁?

颜逊真是离气死只差半口气,昔时金陵,余家与颜家两家相隔一条小巷,常互通往来,他对这混世魔王印象很深刻很不好,步入仕途后远离金陵,企盼余生再不遇着余笙才好。早不来晚不来,偏偏这个时候来,果然和他命格犯冲!颜逊剩下半口气在皇后那儿吊着,他指望皇后添油加醋给皇帝煽几把大火,好歹,皇后和他是同一阵营的,无需通风报信也该晓得如何行事。

未央宫。

皇帝坐在软榻上,拍案而起,指着余笙怒道:“你自金陵入京,何需经钟山?再信口雌黄,朕……”皇帝话到嘴边,说不出口了。余笙她娘是出云大长公主,论起辈分来比皇帝高一阶不说,自己的皇位还是她娘弃之如敝履施舍给他的,拿人的手软。

皇帝素来温雅敦儒,从未如此怒火中烧,稍有不慎只怕便是一场影响儿童身心发展的暴力场景,皇后心中暗悔早前不将孩子哄去入睡。唐潆与她站在一块儿,皇后稍稍抬手,便能轻拍她的脊背,略作宽慰,唐潆砰砰乱跳的小心脏在皇后的宽慰中渐渐安定下来,皇后上前一步将她稳妥地藏在自己身后,只听歪歪扭扭跪在地上的余笙答道:“哪是金陵,我自海州来,途径钟山再寻常不过。又闻钟山有白虎出没,我想瞧瞧白虎什么模样,便鸣枪引它,怎知会吓着他人。”

皇帝愈怒,上前一步呵斥:“白虎乃祥瑞,岂是你想见便能见的?你鸣枪,玉石碎了,我再去何处寻来?”因身体孱弱,算不得勤政,政绩平平,皇帝指望玉石彰显自己的仁德,名垂青史。余笙一记枪响,玉石应声而裂,皇帝的美梦就此作罢,心里一团邪火腾腾燃烧,皇帝欲再骂她,皇后突然道:“祥瑞既现,是天意,玉石乃天之馈贻,陛下何需忧心?”

你是皇帝,天子,是天的儿子,从未听过爹爹奖励儿子又反悔不给的事例,即便有,也是儿子的不对。玉石碎了,那是护送玉石的人不作为,不是爹爹不想给,既如此,玉石迟早会有的,若没有,那便是儿子又不乖,惹怒爹爹。皇后只言片语,令皇帝怒也不是,不怒也不是,细细想来确有道理,唐潆躲在皇后的身后,探出颗小脑袋,看见皇帝的脸色果然渐渐趋于缓和,心中暗暗发笑,母后玩的一手好文字游戏。

皇帝不愚笨,他若一口笃定玉石寻不回来,他就是笃定自己政务无能。想通了便顺着皇后的话下台阶,咳嗽几声挥手令余笙起来,也不好立时和颜悦色,只板着张脸踢了踢脚下的火/枪:“燕京地界,你一白身随身携带这物事作甚?若伤着人,你阿娘出面也未必能保你。”

余笙将那火/枪捡起来,仔细拿衣袖擦干净,一面擦拭一面唇角溢笑:“阿玉给我的,我自然随身携带。”

余笙露出这样小女儿情深意切的姿态,皇帝初次见到,不由微怔,问道:“阿玉,哪个阿玉?”暌违多时,咋咋呼呼的表妹有了意中人?