皇帝的话,令缉妖司众人均露出动容之色,身为帝王,这番话已经是姿态低到了极点。

所有人看向自家司主,心想是不是该投桃报李,对皇帝表达下缉妖司的忠心。

有人瞟了眼角落里奋笔疾书的史官,暗想或许还能在史书里混上几行字,多好的君臣相得的典故啊。

然而,赤阳子转身将灵草灵药交给下属后,回身拱了拱手:“陛下说得是。”

下属们:……啊?

老大,皇帝客气客气,你咋还当真了?

以前的缉妖司主都被奉为国师,赤阳子却一直未受加封,大家本来还对皇帝颇有微词,今日亲眼看到自家老大是怎么君前奏对的,忽然觉得,缉妖司还没变成一个边缘机构,已经很不错了。

要不是因为现世的妖魔实在太多了,他们估计早就去喝西北风了吧。

但凡情况好转一点,用不着这么多缉妖使了,就为老大这句话,皇帝都能把他们的待遇降一降。

看到赤阳子身后众人晴天霹雳般的表情,皇帝反而笑了,她点了点赤阳子:“你这张嘴,行了,下去吧。”

她挥挥手,又补了一句:“朕知道你们用心做事,一心为民,不必担忧。”

松了口气,感慨着当今陛下真是个明君,缉妖使们忙不迭地跟着赤阳子走了,生怕他又要张嘴说话。

皇帝望着他们的背影,沉默了许久,不知在想什么。

裴尚宫取来药膏,细心地给皇帝被玉佩割破的手掌上药,陛下说得没错,她心想,这么多缉妖使,有谁注意过龙体,在修行者眼里,御座上的人其实一点也不重要。

“阿霁。”皇帝若有所思地开了口。

裴霁宰一边给皇帝包扎,一边说:“臣在呢。”

“我想给这位夺天宗的神医娘娘加封,你说封她一个什么样的封号比较好?”

她摩挲着下巴,另一只手轻叩御案:“是保运太平真君好,还是应天慈恩大王好?”

裴霁宰吃惊抬头,细细打量皇帝神色,见她神情认真,更是讶异。

皇帝摸了摸脸:“怎么好像认不得我了似的?”

裴霁宰陪伴她多年,此时倒也不怕她生气,直言不讳地说:“陛下怎么不忌惮那夺天宗的‘夺天’二字了?”

皇帝脸色一僵,与裴霁宰对视片刻,在后者渐渐升起不安,心想是不是太直接了点的时候,摇头笑了起来。

她笑得眼角都冒出了泪花:“阿霁,你是不是也觉得,之前的我太可笑了?似这等有道真仙,我竟然还担心人家看上这张破椅子。区区凡世的九五之尊,在仙人眼里,又算得了什么呢?”

“只是,我还是那句话,即便她老人家看不上,我该给的还是得给。”

皇帝收起笑容,脸色变得严肃起来,她回想刚才画卷中的场景,沉声说:“我能感觉到,这些天灾人祸还远远没到结束的时候。你有注意那位神医娘娘的眼神吗?还有那道薜荔山飞来的剑光……朕要是早看到这些就好了。赤阳子是个死脑筋,只知道那些修行上的事,却不懂人心。”

她轻轻叹了口气,宫廷中的尔虞我诈,让她从小就学会了察言观色,而这一次,她观察到了最可怕的事:“我在祂们身上,没有看到任何属于人的欲望。那位慈悲的神医娘娘,那道正气凛然的剑气,完全没有沾染任何世俗的气息,只是对世间已有之物的精准模仿。”

即便隔着画卷,没有看清那剑气的本质,这位敏锐的帝王依然察觉到:“龙神、方神、社神……正的,邪的,都脱不开世俗二字。可祂们,夺天宗的两位……仙人,根本就不应当是这个世间该出现的存在。”

裴霁宰震惊地望着皇帝,没有想到,救世者本身,竟然就是个天大的麻烦。

“天神将复,见昼则退……夺天宗主,再造岁剑……”她喃喃重复这两句谶语,“陛下,我们……真的能从天神与夺天宗主的争斗中活下来吗?”

皇帝说:“能又如何,不能又如何,当年的我,难道能知道以后能白捡一个皇位吗?”

裴霁宰一怔:“您的意思是……”

“就像当年一样,抓住手中现有的一切,真到了能捡漏的时候,也不至于接不住。”

皇帝露出了久违的狡黠之色,裴霁宰也被她的俏皮话逗笑了,她这个陛下啊,可不就是当朝捡漏第一人吗?

或许,这也是谶语的真正用意吧,引虎拒狼,看似凶险,但到底,也挣来了一丝延续文明的机会。

端看凡人能不能把握住了。

“所以你觉得哪个封号好?”皇帝展开宣纸,沾了点墨。这些凡俗的封号,也不过是为了让祂们再多一点似是而非的人性罢了。

裴霁宰想了想:“不如选……慈恩太平真君?”

不管是“保运”还是“应天”,对出自夺天宗的神医娘娘来说,都显得有些许冒犯。

祂们既然要夺天,恐怕是不会喜欢应天的。

皇帝沉吟片刻,赞同地点了点头,挥笔写下了这六个字。

放下笔后,她摊开手,看了看自己软弱无力的手掌。

若是皇姐真的复活,能做的一定更多吧。

她的幸运,却成了大周的不幸,现在的大周,比以往任何时刻都需要一个皇姐那样的君主。

皇帝垂下眼,眼睑遮住了眼底涌起的阴霾。

慈云寺。

烟雾缓缓散去,郁郁葱葱的青丘消失于眼前。

住持圆真满面羞愧,对半妖行了个大礼,吓了李昼一跳,以为他要跟自己要红包。

虽然小狐狸只是在妖界算年龄小,实际上年纪比老和尚还大,确实可以做老和尚的长辈了。

圆真倒也实诚,把半妖进了慈云寺后,自己下的黑手,交代得明明白白。

“贫僧有罪,其罪一,不辨是非,其罪二……”