几乎是同时,腹中有一股力量向下坠,仿佛也急于脱离她的身体。郑知意眉头蹙紧,“哎呦”一声,后退两步:“对不起小和尚,我是不是把你的佛堂给玷污了?”

热流淌在了地上,揽月跳起来,忙叫李郎中,殿中一下子变得手忙脚乱。李郎中嘱咐揽月忙碌,额头上都冒了汗:“产婆,需要一个产婆帮忙。”

揽月跑了出去,不一会她气急败坏的声音传进来:“你们没听见吗?太子妃要生了,要一个产婆协助!”

德坞黑白分明的眼睛顿了顿,他将手上佛珠套在了郑知意手腕上,旋即套上僧衣向外去,示意自己要出门。

身为琉璃国宾使,不至被刁难,但门口的金吾卫拦住了他,无论如何言语,漠然不肯放行。

按宫规,有孕的太子妃应该备有两个产婆,住在偏殿中等待传唤;但几日前,这两人已被搜过身后带走,风言风语进来,说如今的宫城已落入燕王手之中,至于在此修行的太子妃,也便成了笼中囚徒。

揽月听着殿内郑知意挣扎的声音,急得流泪。

燕王妃生产时被太子良娣如此欺辱,险些性命不保。以牙还牙,以眼还眼,郑知意怎么可能好过?

说话之间,有人推搡金吾卫,强行挤了进来:“还不让开?太子只是下狱,尚未定罪吧?太子的底子若出事,你们负责?”

揽月看见若蝉领着一个产婆,匆匆挤进殿中,守卫们想要追进来,那个喊话的宫女抱住了他们,被狠狠推倒在地。

她的头发散乱,面上有伤痕。

揽月这才看清,这个宫女竟是孟宝姝!

宝姝转眼又挨了几下踢打,这几下很有些泄愤的味道。连揽月都惊住了:“别打了,别打了!”

德坞以身阻拦。宝姝的手指抓着地面,面上却没有眼泪,一声不吭。

她此前做太子良娣时如何跋扈行事,而今被贬回普通宫人就遭遇了多少心酸。更别说这些人都是燕王的下属,她此前构陷燕王妃和世子,这些人自是记在心中。

有人蔑然道:“孟良娣,得东宫贬斥,是你的幸运。若非如此,你早就和东宫、和你阿爷一起下诏狱了!”

纵然已是输家,听闻此言,还是咬牙切齿,宝姝爬起来推搡这些人。殿门前的响动了这队金吾卫的首领,他低斥一声,走了过来,扯开几人。

这是一张极为年轻的面孔,不到二十岁。揽月首先认出了他,喜道:“杨鲤!”

这少年一直驻守仙游寺,给她们提供了不少便利,一来二去很快混得熟了。

杨鲤向德坞一礼,他看向门内,旋即有些复杂地望向揽月,低声道:“圣人近日重病不起,已经逊位。”

揽月嘴唇动了动:“逊位……给了燕王?”

杨鲤却是摇了下头:“圣人传诏,当今东宫犯下大过,责令其入诏狱受审;传位给世子璋,令燕王监国。”

世子璋……这是谁啊?揽月目瞪口呆,宝姝却笑了出来。

李璋,天可怜见,圣人竟然没有传位给燕王,而是传给了郑知意腹中这个正要出世的孩子,还给他起名“璋”,和李玹一样,皆是美玉。

殿内很快传出了婴儿响亮的啼哭,所有侍卫却都是诡异的缄默。

杨鲤行一礼,仍是低声道:“我便是受燕王殿下令,来迎接新皇的。”

“不行,你们不能动他!”宝姝闯进了室内,赶在杨鲤之前,抢先将襁褓内的婴儿抱在怀中。揽月亦是反应过来,冷汗涔涔。

燕王苦心孤诣,却得到这样的结果,如何能不生气?等到天亮旨意传遍天下,便再无转圜余地,唯一的机会只有今夜。只要世子璋生来即断气,宸明帝除燕王外又无别的可能继位的子嗣,那也只好将这道旨意收回了。

她都能想到,燕王又如何想不到?

揽月紧跟着冲进室内,郑知意拉住了她的手,她喘着粗气,眼睛望着襁褓,这是她自己求来的唯一的亲人,她已感受到了不详的征兆,祈求道:“揽月,你把他看好。”

他才不是什么世子璋,他只是个婴儿。她方才还想过,就算李玹没了,她能将这孩子养大,便是一直在仙游寺也不觉得郁闷。哪能想到瞬息之间,事情便落入谷底,她几不敢去想,稍一想,便尝到了锥心之痛。

揽月接过襁褓,交代好若蝉,便奔出门外。

侍卫们要上前来,却被杨鲤止住,任揽月抱着襁褓,沿着谷道,跑到了那边的几处平房。他们也知道,整个仙游寺皆被燕王的人重重把守,凭她和宝姝,是根本跑不出去的。

揽月一手抱着襁褓,一手叩门:“公主,求宝安公主救命!”

民房外挂着一只精致的灯笼,这里正是杨芙的住处。

宝姝也跟着一起用力敲门。是了,杨芙纵然此前与燕王决裂,可她毕竟是燕王侧妃,亦是燕王曾经的爱人,若她能说上一二句,说不定会有转机。

可杨芙的门始终紧紧闭着。

也是,毕竟是曾经针尖对麦芒的宿敌。

门内,侍奉杨芙的两个宫女噤若寒蝉,几乎端不稳托盘。她们不是因为有人剧烈的叫门而恐惧,更是因为杨芙已经好几日不梳洗了。此时此刻,她躲在门后,瑟瑟发抖地向门缝看,神情举止,完全不像宝安公主平日气度。

她实在是太恐惧宫变了,她仍然记得升平末年,宫中就是这样黑云摧城的氛围,随即一切被破坏,她从云端跌入了地狱。

但也有一样与现在不同。

那时有人陪在她身边。

群青会用燧石打火,会煮水,会从门缝用箭射杀企图进来的人。她还会和时玉鸣商量,在观中埋下机关。

她还想起,之所以群青会带她去清净观,正是因为她阿兄时玉鸣是清净观的守卫。

可那时她太害怕了。她什么也听不进,抱着群青的手臂,从她纤弱却挺拔的身体中汲取微渺的热度。

想到此处,杨芙看向身旁这两个鹌鹑一般的宫女。

至今杨芙还有些疑惑,群青是不怕的吗?

群青让她藏在棺椁内,在李玹闯进来时,以身挡在棺椁前。杨芙在里面,听见她骨骼碎裂的声音,她甚至没有发出一点声音。

现在想来,群青死的那一瞬,怕惊吓了她,免得她发出响动被闯入者给发现了。

她这个女使,常有怜弱之心,秋闱时捡到了被射伤的鸟雀,都要顺手放回树上去,而她就是群青照顾的最弱的一个。