群青站在绣娘之间,听着她们的讨论。

“今年做这活计,不知能挣多少。”

“卫塞节没有几日,经幡差得还多,总该招几个人吧?”

“听说今年来了个姜绣娘,绣得又快又好,偏要与我们来争抢,只怕今年悬了!”

几人看到群青,见她年轻面生,没有多加留意。

群青头梳双髻,身穿襦裙,是云州常见的未婚娘子的打扮。她理袖出门时,陆华亭还盯着她看了片刻,二人四目相对,不过他什么也没有说,群青便将羃篱扣上,与他擦肩。

燕王主持赈灾已有两日,燕王妃亲身施粥,更被云州百姓称为观音娘娘。想来用不了几日,事情便会为刘肆君所知。一旦骗子那边败露,刺史府便要对付他们了。

想来陆华亭心中也明白,单独行动,不要让人看出她与燕王府有瓜葛,她才安全。

这时,一个小沙弥走出来,将众人请进寺内。群青一进门,便听到身边的绣娘们顿时小声议论起来,语气中充满酸涩羡慕。

入目是一副斑斓的禅画,在画上飞针走线的那个妇人,恐怕就是妇人们刚才提到的姜绣娘。姜绣娘的手指绷得紧紧的,绣得太快,令绣布微微地震颤。

绣得又快又好,确实令只有普通绣工的妇人自惭形秽。

群青又瞧了一眼站在一旁的住持。

江灵寺的住持,法号度厄道人,他白须白眉,望着姜绣娘的绣作,似乎对她十分满意。

如此看来,绣娘一处席位基本已定。

想到此处,群青道:“民女想与姜绣娘比试。”

此言一出,妇人们都转头看她,那姜绣娘眉头一蹙,不满被如此不识相的人打断,把针戳在绣布上,上下打量着群青:“你看起来不足二十岁,又是外地口音,也难怪娘子如此自信。我家在云州世代刺绣,跟你比刺绣未免浪费时间,便比比基本功吧。”

说着,拈起一段彩色丝绷在指间,三两下,便将一根头发丝粗细丝不断分开,变戏法一般劈成八份。

于绣娘来说,劈丝越细,绣出的织物越生动。寻常的绣娘可以将丝线一分为四,能一分为八的已算是绝技,如此随意便一分为八,更现出姜绣娘绣工的纯熟。

群青走到她身边,拿过一段丝线。

刺绣已有好一段时日没练,她微微定神,将丝线一分为四,顿了顿,再度分开时,心道不好,劈是劈开了,但并不均匀,好在外人看不出端倪。

“你的绣工倒是不错。”一旁姜绣娘话音未落,便听人群中爆发出惊叹。群青抬头一看,姜绣娘说话间又将那八分之一的丝线一分为二,脸上笑容傲然。

能将一根丝劈成十六根,这是一般人无法做到的。群青垂眼看看手中丝线,已是无法再劈了。

许是看到群青神情凝重,妇人们乐得看笑话,掩口道:“小娘子年轻气盛,外面的随便来绣娘,怎么可能比得过云州刺绣世家,不若认个输吧。”

却见群青走到姜绣娘身边:“娘子将这根丝给我。”

“你要做什么?”姜绣娘只觉她不自量力,然而群青已看清那根丝,将它捞到手中。

这根丝只有十六分之一,实在太细,在群青指间不见其形,只见一星颤动的白光,提醒众人她指间还存在一根丝线。

意识到她要做什么,姜绣娘难以置信,众人也全都屏住呼吸。然而群青已将其起绷在指间,放在飞翘的眼前,轻轻一抖。

度厄法师捋须的动作停住了。

指间一星便做颤动的两星。群青将两根丝拈开,妇人们鸦雀无声。姜绣娘眨了下眼,只疑心自己在做梦:“不可能,十六份已是极限,从未见过有人能把丝劈成三十二份的!”

“人外有人,天外有天,我说我比姜娘子绣得更好,绝对不是空口白牙乱说的。”群青淡道。

阿娘也说过,普通绣娘的极限是十六份。

她能将十六份分开,因为她是习武之人,指间比寻常的绣娘多一缕剑气。自从做了细作,便能控制气息,手若不稳,会影响人命。

群青微微握紧手指,这事自然不可能告诉姜娘子。觉察到度厄法师的注意力转到自己身上,群青又指着那张禅画:“姜娘子不熟梵文,第三行梵文拼错了。”

姜绣娘欲言又止,脸色泛红。度厄法师不禁问道:“女施主会梵文?”

“姜绣娘虽绣得快,但不会梵文,对照着经卷绣不仅慢,且易出错;此时便需要一个会梵文的娘子专绣经文,姜绣娘来绣图案。”群青道,“两人通力合作,才能以最快的速度绣完三百张。”

妇人们全都散去了。

小沙弥将群青引到寺中,拿果子给她吃:“女施主可以留在此处了,我去取经幡。”

他前脚离开,群青后脚便在库中发现了三十匹尚未动用的云锦。

和姜绣娘跪在内堂蒲团上,群青开始刺绣,她手下梵文形状优美,比经卷上手抄的更加舒展。觉察到度厄法师在自己身后,似乎在看着她绣经文,群青趁机道:

“法师,今年雨水多,寺中云锦若放置到明年容易生霉。我有防雨的黄色花椴相赠,可否换了这些云锦?”

度厄法师眉眼都没动一下,不过问她的动机,更不在意她的小心思:“可。”

受到如此包容,群青心生愧疚,绣得更快了。

她与姜绣娘速度虽快,但三百经幡的数量毕竟巨大,落在群青针线间的窗光,从明黄移作了混黑。

傍晚时,姜绣娘快步走来,悄然对她道:“寺中来了两个人,好像是度厄法师的仇人。”

听见熟悉的声音,群青微掀帘幕。她看见陆华亭,陆华亭也瞥见了她。

狷素刚要叫人,便见陆华亭微一垂睫,狷素会意,低头缄口。群青将帘幕放下,二人装作不识,陆华亭这才抬起眼,望着横眉冷对的度厄法师。

“孽障!”

度厄法师的禅杖捶地,发出钝重声响,令群青手中针一抖,竖起耳朵留意着那边的动静。

度厄法师道:“燕王口谕已至江灵寺,燕王妃也已亲身拜访,举国寺观本就不受皇家限制,你还想用皇权压我们不成?”

陆华亭的语气平静得几乎有些冷淡:“燕王殿下并无此意。某自知是讨钱来的,绝不会趾高气扬。只是云州如今受灾,百姓平日的香火钱不少,法师是否可以考虑拿出来修建新庙,以工代赈,增添来日香火。”