不知道是不是他们坐在窗户边的缘故,不知道是不是正午的太阳热辣辣照在她脸上的缘故,她的笑好像是浮在水面上的游鱼,忽然一摆尾巴,欢快的、跳脱的、溅起的水花像是亮闪闪圆滚滚的珍珠。
司晨确实惊叹于那双朽木一样的眼睛里还能流出这样灵动的神色,也正是这一点灵动,让眼前死气沉沉的中年妇女,和她口中所讲述的那个放肆无羁的少女重叠起来。
那是一种叫人感到遗憾又攻击性十足的美,边缘带着锋利的冰碴,在承认这份美的每一刻,司晨都在受到冰碴的攻击。
像是看着冰山碎裂、花朵枯萎,司晨为那一瞬的灵动摄住了呼吸,更为那灵动的消散心生绞痛。
他深知这份消散背后意味着什么,他是司年的弟弟,他曾经的怨恨和咒骂早已经变成了淡淡的遗憾,这遗憾又在夏东篱的讲述中,变成了他作为司年亲人,却没有成为司年助力的自责和懊悔。
如今在这个司年曾经工作过的地方,他忽然觉得眼眶发烫不管怎么说,夏东篱是陪着他姐姐到最后的人。
他之前接受了她们是爱人的关系,可直到刚刚、直到看见夏东篱那一个满含怀念和光亮的眼神,他心里的抵触也像是融化掉的冰山,他在那一个瞬间,忽然就认定了夏东篱的身份,是无人可以取代的、司年爱人的身份。
司晨有些不自在的整了整衣领,声音居然有些颤抖,“所以,你们去了北京?”
“本来说是五一去的,但是她说刚到酒吧,没上两天班就出去玩,怕薛桐不高兴,所以就推到了十一。”
司晨轻出了口气,“那年刚好是五十周年,人很多吧?”
“人山人海,我们在□□前拍了照片,她很开心。”
司晨抿唇笑了笑,又问,“你们去了多久?”
这次,夏东篱沉默良久,司晨心里跟着咯噔一下,两个人没再说话,直到那桌高声说笑的男人们醉醺醺的离开了饭店,他才听夏东篱道,“很久。”
她的声音冷下来,司晨清晰可见她吞了口口水,“久到...她再也没回来。”
作者有话说: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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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156章 年代篇之饭店服务员vs酒吧驻唱(16)
夏东篱这辈子三次谋定后动, 深思远虑。
一次,是得知司年得了癌症之后, 她想着等司年死了, 自己还能正常结婚嫁人,恋爱未来,两不耽误。
第二次, 就是把司年带去了北京。
第一次的“谋定后动”还只是一个考虑清楚后果之后的决定, 关于第二次的深思远虑,则是她足足“思”了五个多月的筹谋。
她没了第一次的干脆,而是又把司年问过她的问题含在嘴里反复思索究竟是痛快地死掉好,还是痛苦的活着好?
她的选择在两者之间反复横跳,事实上,直到她把司年带到了北京,这个问题都还没有准确的答案。
“那会儿她的身体已经不太好了,常常大半夜疼醒, 我们回城里, 也是方便去医院里买止痛药。”
“她说怕我被薛桐开除,不让我带她出门,其实就是想让我存点钱,那个时候, 她已经没什么想要出门的念头了,更别说出远门。”
“我让她每天晚上来接我下班,一天就那么一小段的路,她总是想往没人的地方缩。一开始我不明白为什么, 还笑话她胆子越来越小。后来一天晚上, 她疼醒了, 起来吃药, 我悄悄跟起来,瞧着她用两根手指圈着空荡荡的手腕......”
周围的烟气太浓,呛得人眼睛发红发酸,夏东篱深吸了口气,肩膀却落了下去,她自嘲的笑笑,“你知道,其实我一开始还觉得我对她不错,我学着我刚到城里的时候那样照顾她。”
“一开始我没工作,她养我,现在是她病了,我养她。一开始是她怕我在家里闷着,骑上自行车带我去江边兜风,现在是我怕她在家里闷着,叫她下班来接我...有时候,我觉得自己这事干得还算有始有终。”
自始至终,夏东篱口里关于时间的说辞从来都很清晰,那段短短的时间发生的事情,就像是刻在了她的每一块骨头上,它固然没有甲骨文那样悠久,但足够清晰和深刻,试点、地点、时间,无一不是清楚对应着的。
可刚刚那句话,她第一次模糊了时间。
她说“现在”。
夏东篱半点没觉出有什么不对,她的目光遥遥望着热闹的街口,“我一直以为是我在照顾她,就像一开始她照顾我一样,可还是不一样的,我不会小心翼翼藏起身上的不舒服,不会装着若无其事的样子,逼迫自己去配合那所谓的‘照顾’。”
夏东篱低头掐灭了指尖的烟,浓浓的白色烟气里,她深深吸了口气,忽然笑出了声,“你说世界上怎么会有这么过分的人?”
她紧锁着眉,一下下拍着桌子,“她总能叫你觉得自己亏欠她,总能叫你觉得自己对不住她。”
“你不是说她惯会叫你愧疚,然后叫你听她使唤吗?我倒希望她能使唤我,我跟你说,亏欠比愧疚过分多了。”夏东篱不自觉拔高了声音。
她没喝酒,但好像没醒过。
“你愧疚完了,她使唤你使唤完了,你就没负担了吧?你还觉得这个人心眼多讨人厌,可她偏偏要在我面前装出一副什么都没有发生过的样子,要不是我发现,要不是......”
司晨听见饭店老板的脚步声急匆匆到了后厨门板后头,片刻后又慢慢走远,他这才松了口气,看向情绪似乎有些失控的夏东篱,试探问道,“要不,我们还是回家再说吧?”
“不用!”她夹起盘子里冷掉的木耳放进嘴里嚼,那木耳有韧劲,嚼进嘴里嘎吱嘎吱的,夏东篱像是在嚼碎自己的狼狈,她抽空抓了一把头发,几乎是立刻平复下了自己的情绪。
这件事熟能生巧,二十年来,夏东篱做起来无比熟练,熟练的叫司晨心惊,她又问,“刚说哪儿了?”
“哦对,我带她去了北京。”
夏东篱音量降下来了,只是右手的食指仍旧飞快的敲在桌面上,“北京,北京...”
她看起来不像之前那样的井井有条,司晨记得她说他姐是死在九九年的除夕,她还说她们十一去了北京之后,他姐再没回来。
司晨斟酌着问她,“你们后来在北京住?”
故事快到结局了,他甚至没敢问他姐死之前是否在医院接受过治疗,他是司年的亲人,但又实在没有立场向夏东篱发出诘问。
而且就两个人之前的态度来看,他姐并不想接受化疗的痛苦,不想接受在医院的痛苦,她想轻轻松松的走尽管司晨并没有觉得一个癌症晚期的患者能有多轻松,但这痛苦的时间起码是比勉力挽救要短暂。
他见过他父亲满身管子的模样,胸外按压曾经按断了他四根肋骨,鼻饲管从鼻腔插进胃里,腰边挂着引流袋,每一次呼吸都要靠着呼吸面罩...
那些付出了高额价钱和期待的痛苦,并没有能维持他孩子的身份。