那嬷嬷和太监仿佛不知道他的真实身份,只说接到密报,有内庭宫人暗中与图画院小画师私通,违反宫规,秽乱宫闱,要拿下他去审问。
栖梧看着那个陌生的被推出来顶罪的小画师,意识到自己中计了。
作为元化帝十分宠爱的青君,他当然不会受到真正的处罚,但在他被“查明身份”放出来之前,这件事首先会传遍朝堂内外,届时他这个本就因为血统被人议论的青君声名狼藉不说,还会带累到与他关系近的太子。
那些人真正的目的从来不是他,而是储君之位。
栖梧把手中的点心和酒扔在地上,外皮雪白的百福栗子糕在土里打了几个滚,沾满灰尘。
“解檀光在哪里?”
颖妃身边的管嬷嬷皮笑肉不笑,“你这个不知廉耻的小宫人事到临头不知悔改,还敢胡言乱语?”
栖梧青君扬起下巴,突然抬手重重抽了她一巴掌。
“你!”
“我劝你们脑子清醒一些,我到底是谁你们比谁都清楚,今天是我不小心着了道,但你们若真的伤了我一下,当心背后的主子保不住你们的命。”
管嬷嬷心里发恨,却不敢真的下手惩治栖梧,只得捂着火辣辣疼的脸吃了这个亏。
栖梧看着四周围上来的人,知道今日无法逃脱,冷笑着率先迈步,“走吧,让我瞧瞧你们要带本殿下去哪里。”
一群人以一种奇怪的氛围离开后,一片灰败的桃花林深处,一道人影脱力般跌坐在地上。
那个春日没有死成的少年,死在了这个萧瑟的秋日,同样的桃花林,同样的小湖,这次不会有人赤着脚踩入淤泥拉他上去了。
……
栖梧在司礼监的厢房里被好吃好喝地伺候了大半日,终于等来了主事的人,对方笑得一脸谄媚,连连道歉,还处罚了一批低等的太监和宫人,骂他们居然连青君都不认识,搞了这样的乌龙。
但栖梧知道,该造成的影响已经造成了,他冷着脸一言不发,回宫后直接去了太子居住的春和殿。
嘉泓渊让人给栖梧上了茶,袅袅茶香在室内扩散,安抚着人的心绪。
“孤已提前知晓那个画师的真实身份,做了布置,此番没有造成太大影响,小皇叔不必自责。”
栖梧嗯了一声,依旧垂头不语。
嘉泓渊皱眉,“小皇叔难道还对那个解氏子有想法?”
“……我至少要亲自问一问他。”
嘉泓渊叹了口气,“那孤帮小皇叔想办法见他一面吧。”
栖梧走后,嘉泓渊唤了一声十六,隐藏在暗处的少年像只无声的黑猫般悄然出现。
嘉泓渊看了一眼手侧的密信,这是今早解檀光想法子暗中送来的,解檀光坦白了部分解氏一族的谋划,请他劝住栖梧青君今日不要出紫禁城。
嘉泓渊早就察觉了解氏的动向,做好布置将损失降到最低,却没有把这件事告诉栖梧。
小皇叔行事不羁、性子倔强,轻易劝不住,但解檀光这个出身解氏嫡系的人实非良缘,不下重手,只会一直不清不楚地拖下去。
“十六,你出宫去告诉解檀光,他是个聪明人,知晓双方如何水火不融,青君和家族他注定只能选一个。若选青君,我保他做驸马,若选家族,就认清自己的身份,不要继续害人害己。”
十六默默退下,嘉泓渊注视着他的身影消失,把那封密信凑至火边烧尽。
……
嘉泓渊再次在春和殿见到栖梧,看了一眼就清楚解檀光选了什么。栖梧依旧沉默,却仿佛想明白了什么,接受了某个结果。
“解檀光说,他从一开始就知道我是栖梧青君。”栖梧嗤笑,“还说九月初八那日,他一直在附近看着,一直知道解氏想做什么。”
“小皇叔……”
栖梧挥手打断嘉泓渊的话,嘉泓渊觉得他应当是猜到了些什么,但就像栖梧自己所说,事实就是事实,有再多理由和借口,也改变不了。
“现在想想,我从一开始就露出了很多破绽。寒枝这个名字,是母妃临终前为我取的乳名,我出生的时候被视为不祥之人,没有得到先皇的赐名,皇兄登基后觉得这个名字不吉利,所以之后所有人都以青君的封号称呼我。”
是非梧桐不栖的凤凰,还是踩在寒枝上永远眺望西方故乡的鸟雀,栖梧自己从未在意过这个。
“我不恨他的背叛,却恨他的放弃。”
“……”
嘉泓渊摇头,对栖梧提议早就想好的计划,“这次的事顾及颖妃和嘉泓瀚,父皇不会深究为你讨回公道,小皇叔不如趁父皇愧疚之际,求父皇许你出宫替皇家访仙问道、游历祈福。”
栖梧嗯了一声,有些恍惚,这是他许久以来最渴望的事,如今终于有机会做成了,心里却像是空了一块,兴奋和快乐都少了一道关键的味道。
元化十二年深秋,栖梧青君如愿出宫自由行走,实现了许久以来的梦想。
他一步步丈量着这个世界,行走过在书里画中看过无数次的景色,胸中郁结之气渐渐消散。
他很久没再回过皇城,远离了那片充满纷争和算计的土地,只是在看到触动人心的景色时,总是会不自觉回忆起那个与他每个话题都能聊到投机的少年。
外出游历山川湖海的第六年,途经江南,恰逢春光无限,一道消息乘着和煦的东风飘入栖梧耳中晋州解氏的麒麟儿解檀光高中乡试解元,与江南迟氏同代的迟大小姐订亲了。
那天屋檐上的鸟雀格外喧闹,阳光明媚得晃人眼睛,栖梧掏出一锭银子结了酒钱,不顾侍卫和服侍宫人的惊呼,拉出一匹骏马翻身跃上,顺着脑海里那一丝摸不清道不明的想法策马奔驰。
他在贵族踏青的地方驻马,远远瞧见了那位迟大小姐,她被一群迟氏支脉和远亲家的女眷簇拥着,众星捧月一般,却满面愁容和心事,脸上的笑意怎么看都是勉强。
又是一个身不由己的可怜人。栖梧这么想着,静静沐浴在春光之中,胯I下的骏马弯头吃起新冒芽的嫩草。
隔着荡漾的水波,风靡江南的清池闲人最新填词的曲子正配着丝竹管乐缓缓吟唱。
安静听完一支曲子,栖梧拉起缰绳调转马头,纵马离开了。来的时候急切却无主,走的时候倒是慢了,仿佛丢掉了什么很重要的东西一样。
一年后,栖梧再次听到有关解檀光的消息,是迟氏大小姐溺水早夭了,解氏和迟氏的联姻只能暂时推迟。