越棠问清楚桂花酿有多少,然后说:“拿出两坛,一会儿我亲自送去公主府,再让人送两坛去内侍省,请郑都知核验后进呈陛下。剩下的......”她问平望,“京城里,王爷最信任的知交好友都有谁呀?”
平望说:“王爷交游甚广,上及内廷,下至市井,都有王爷的好友,但若论最信任、交情最深的......”她觑了眼越棠,“非东宫莫属。”
哦,怎么把太子忘了。不过太子与别人不同,若她把睿王的遗物送去东宫,太子殿下会不会疑心她是故意戳他肺管子?
想起宫宴那日太子的表现,越棠竟然有些心动,很想回敬一招。可转念又觉得算了,她是真心实意地想跨过这道坎,而不是夹缠不清,最后把自己带进沟里翻不了身。
“太子的那一份,也一并带去公主府吧。”她大而化之地一挥手,“到时候请长公主给东宫带个话,若太子想要,就自己去取,要是不敢面对就算了,总之与本王妃不相干。”
于是先遣人去知会一声,收拾妥当后,便登车前往公主府。到了门上,内院管事的女使笑迎出来。
“今日赶巧了,殿下与几位大人在前院议事,几位大人争论得要翻天,殿下头疼不已,一听说王妃要来,立时就有了盼头。”女使引她在游廊上穿行,过了道宝瓶门,后面别有洞天,“殿下请王妃在园子里稍歇,前头议事就快散了,殿下一会儿便过来,请王妃一道用午膳。”
公主府花园西路上凿了好大一片方塘,池心一座歇山顶的敞厅,坐在栏杆边喝茶吹风,惬意无边。
池上泛着小舟,几个小厮正蹚进池里采莲藕。越棠看得入神,忽见东边长廊上有个挺括的人影,佯佯走来,身形步伐眼熟得很。越棠一惊一喜,隔着池水挥了下手。
“段将军,好巧呀。”
段郁脚下生风,乐颠颠蹦上了木桥,三两步跨进水榭中,眉开眼笑地行了个礼,“王妃也在啊。”
长公主同朝臣在前厅议事,没想到其中就有段郁,可见他一战成名,逐渐走入了朝堂权力的核心。越棠很为他感到高兴,“我在这里等公主,段将军有正事,就先去忙吧。”
段郁笑得有些腼腆,“其实不关臣的事,刑部几桩案子审得热火朝天,各位大人各持己见,臣哪里懂狱讼之事,就是凑巧赶上了。”说着冲岸边扬了扬手,侍立的女使走近,他将手中的东西递过去,“劳驾将这幅堪舆图送去前院,长公主等着用。”
越棠啧了声,“将军又躲懒啊。”
“长公主也知道臣的斤两,这不是见臣使不上力,索性遣臣出来取堪舆图。”这种事他压根不在乎,一见到睿王妃,满脑子就是困扰了他好几天的心事。
他挠挠头,不知怎样开口,“宫宴那日......”
越棠笑眯眯地打断他,“宫宴那日本来想看流星的,结果没看成,出宫后我到处望天,也不知道是不是没找对方向,总之什么也没看见,实在很遗憾。不过没关系,总会有机会的,将军若哪天又发现了什么玄机,再喊我一道观赏吧。”
言下之意,就是还有日后,段郁从中听出了细水流长的情谊。他喜不自胜,“王妃肯相信臣,臣自然没话说,若有下回,臣带王妃去郊外,保管不叫王妃空手而归。”
不过心里仍有个疙瘩,那天晚上,他是被东宫的人请走的,既然将他引开,想必是要太子与她单独对垒。
他对太子与睿王妃之间的纠葛一知半解,在骊山时,他见识过睿王妃对随从打扮的太子呼来喝去,也不知道是不是因为这个,太子殿下要去找睿王妃麻烦。
“太子殿下......看在睿王的份上,应该没有为难王妃吧?”他小心翼翼地问。
鄞州之乱后,太子殿下究竟去了哪儿,朝野上下至今无人知晓,却也不会有谁蠢到主动去打探,所有人都保持了装聋作哑的默契。只有越棠知道,他当了大半年的“赵铭恩”,段郁是为数不多见识过的人,她瞒不过,也不想瞒,两人交情日深,她信任他。
于是将“有一日睿王府来了位马奴”的故事说了,当然有些细节,她略过了没提,毕竟那些私事,就不必让当事双方之外的人知道了吧!
越棠言简意赅说完,无奈地一摊手,“就是这么一回事,我没见过太子,王府内院也没人认识他,自然就把他当寻常奴仆用。我怀疑过他的身份,但至多猜想他是东宫旧臣,我问他,他自己不肯说,谁能知道他就是正主呀!太荒诞了,我敢猜,也没有人敢信啊。”
段郁简直惊掉了下巴,好半天,才迟迟点头,“都是机缘巧合,阴差阳错,的确不能怪王妃,不知者无罪嘛。殿下不是心胸狭隘的人,哪怕王妃曾有一二言行失当,想来殿下不会放在心上的。王妃......”顿了顿,换了个打商量的口吻,“王妃也别记恨殿下了吧?殿下隐姓埋名,也有他的不得已。”
越棠听了,很是惊讶,“我记恨殿下?我哪里敢,这从何说起啊?”随即摆摆手,表示都过去了,不聊这个,“将军要升官了吧,恭喜将军。”
说起这个,其实今日长公主请他过府,为的就是升他官职一事。长公主客气地说朝廷很欣赏他领兵的本事,准备调遣他重回边关,出任北庭都护府的副都护。
“臣不愿去北庭,便拒绝了,请求长公主酌情给臣在京中安排一个职位,要实在安排不了,臣就不升官了,回会昌也行。”段郁满不在乎地说。
越棠讶然,“你拒绝了?”就这么干脆利落,谁也不问一下的吗?
“北庭太远了,回京一趟要个把月,臣心里......”他赧然一笑,避开她的视线,眼神飘飘忽忽地落到了池面上,“臣心里有了记挂的人,不想离京太远。等臣成了婚,若身在北庭,与家中夫人相隔万里,臣自问割舍不下。谁行谁上吧,反正臣不行。”
他显然不大好意思,嘴角忍不住扬起来,又努力地摁下去,声音里带一点颤,又激动又扭捏,边说还边眨眼,膝头上的手指无意识地蜷起,都快将袍子捏碎了。
越棠觉得他可太有意思了,横刀立马威风凛凛的人物,此刻笨拙地向她剖白心迹,这种反差感,还真是勾人。天气阴沉沉,可心里暖绒绒,她忍不住扑哧一笑。
“你傻呀。”她支着脑袋,饶有兴致地变着各种角度,端详他眼角眉梢间的每一丝紧张,“光想着挂记的人,不先问问那个人挂你吗?要是你一厢情愿怎么办,到时候人财两空,仕途上的大好机缘就这么放弃了,有你后悔的一天。”
段郁不解,“为什么要问别人?这是臣自己的决定啊。若是臣一厢情愿,臣更应该留在京城了,跑到北庭去,还有回转的可能吗?当然要留下来。只要臣孜孜不倦,克难攻坚,一厢情愿迟早会变成两相情愿的。”然而见睿王妃惊叹的表情,他又惶然起来,“王妃是觉得臣目光短浅、胸无大志吗?”
越棠说也不是啦,“人各有志嘛,我理解的,没有哪一种志向就比别的更高贵,只要自己不后悔就好。”
以段郁的理解,一般人说“人各有志”的时候,通常的意思是自己虽不认同,但仍致以尊重与祝福。他心中惴惴,表示即使留在京城中,一样可以有一番大作为,不影响他成为顶天立地的英雄好汉。
“或者......”他含羞带怯地看她一眼,“或者,臣未来的夫人若在京城待腻了,想要体验一番广袤苍凉的大漠风光,臣也可以向陛下请恩旨,携家眷前往边塞领兵。总之人生还长,还有许多种可能性。”
越棠垂头听着,指尖缠着裙带,一圈圈绕上去,又一圈圈褪下来,起先还觉得有趣,慢慢笑意就淡了。说不心动是骗人的,诚挚的少年郎,恨不得把一颗心捧到眼前给你看,但不知道为什么,她感到一丝惶恐。八字还没一撇的时候,就敢这样把身家性命都交托于人,这样勇敢,她当得起吗?她只是想要眼前的快乐,眼前的快乐拿稳了,或许会虑下一步。
节奏太慢的带不动,节奏太快的,好像压力有点大。
湖心亭中的气息,仿佛忽然间凝滞了,好在木桥上恰走来一名女使,打破了这份沉默。
女使依长公主的吩咐,请睿王妃去前院正堂用饭,一转眼,见还有位大人在,面不改色地比了比手,“段将军今日辛苦,不如一道入席吧。”
段郁除了睿王妃,谁都不怵,自然满口答应。一路沿长廊往回走,想起刚才的话题,还有些意犹未尽,见女使离得远,便重拾话头,小声地开口。
“王妃先前说‘人各有志’,臣斗胆问,王妃的‘志’是什么?”
云层忽然破开条细缝,洒下一线金芒,满园浓墨重彩的草木,像是蒙上了一层轻软的纱,越棠略有些忐忑的心情,也跟着柔软起来。她抿唇一笑,“天下太平,国富民强,在万民大大的‘乐’中,寻找我小小的‘乐’。”
段郁几乎想给她鼓掌,“王妃说得太好了,臣竟与王妃不谋而合。臣在边关的时候,偶尔也会厌恶镇日在风雪里舞刀弄枪的生活,后来想通了,臣保家卫国,不是为了京里的贵人们,是为了臣自己。江山若水深火热,臣一人独乐,也乐不起来,臣为江山尽过一份力,那臣再独守一份小我的快乐,也能心安理得。”
说话间穿过庑殿顶的琉璃门楼,迈上前院的甬道。鸟嘶虫鸣声蓦然远去,周遭静下来,然而段郁仍没有停下,豪迈的陈辞说完,向她的方向踱了一小步,语气又扭捏起来。
“王妃想问臣,小我的快乐是什么吗?臣是俗人,臣想要一知心人,一辈子只对她好,得意时一起风光,不幸遇到低谷,也可以互相依靠取暖,人生短短几十年,有人分享,就好像活出了双倍的精彩......”
然而一转角,眼前骤暗,一团黑影挡住了去路。段郁嗓子眼儿一滞,一腔缱绻的深情来不及收回去,略带羞怯的视线就这么与拦路之人对上了。
“太子殿下?”他一惊,下意识往斜前方迈了一步,似乎想要将睿王妃挡在身后,然后才行礼,“臣参见殿下。”
太子的淡漠的视线扫过来,在那蜜合色的身影上一掠,看见她垂头欠了欠身,看见那一段纤长的脖颈......极快的一眼,细节却多到不可思议。