想起段郁,越棠顿觉他离家九年挣功名,实在是明智之举。他的脾气有郡主的影子,好在只有那么一点。

双成忽然有了些旁观者清的感悟,“两个人相处,一个人喜欢说话,一个人喜欢倾听,那样才和谐。王妃与郡主娘娘都是喜欢说话的人,所以您觉得心累,段将军不一样,王妃说什么他都爱听,您便觉得轻松了。”

“喜欢说话?我话很多吗?”越棠愕然。

“不仅仅是说话,是一种感觉......”双成一时想不出如何解释,艰难地比划着,“奴婢的意思是,王妃是主角,郡主也是,哪怕有事求相求,她也习惯了要当主角。而段将军就很会当配角,赵......嗯,也很会当王妃的配角。”

不提那个人还好,一提他,越棠便沉默了。双成忙岔开话题,“不知道段将军怎么样了,都过去四五日了,京城也该安定下来了吧。”

越棠不愿多想,索性梳洗睡觉,扶着双成摇摇晃晃地登上二层楼。

“我也希望段郁快回来,我可不想日日与郡主娘娘面面相觑。”

好在越棠没有为难多久。第二日,她陪着郡主说了半天的话,接着睡了个长长的午觉,直到申正时分,才被双成摇醒。

“王妃!王妃段将军回行宫啦,要接您回京呢。”

“回来了?”她睡眼惺忪地坐起身,“那太子呢?”

双成喜气洋洋地说:“殿下自然是回到东宫了呀,总之京城一切都安定了,具体情形,您快去问段将军吧。”

越棠收拾完下楼,见到的便是一副母子久别重逢的画面。郡主娘娘高兴得又哭又笑,也难怪,九年未见,还是在一场动乱过后,太多的情绪难以安放,只能用最浓烈的方式表达。

然而郡主的温情没能持续多久,这两日的惶然害怕,后知后觉地涌上心头,化作了恨铁不成钢的拳头,抡在段郁胳膊上。

“你这小子险些把全家害惨了!我与你父兄几日没睡好觉,还以为你在边关吃沙子吃傻了......”郡主又是一拳头,“这么大的事,不能事先与家里通个气吗?显得你多能耐似的!”

郡主打起人来是真打,三两下的功夫,把母子间的那一点隔阂与陌生,打得烟消云散。有些久远的回忆瞬间被唤醒了,离家多年的段郁,就这样无比丝滑地找到了家的感觉。

“母亲,阿娘......”段郁生受着郡主的铁拳,不好躲,只能苦笑,“儿大了,您给儿留点脸面吧。”

郡主这才想起边上还有外人在,嘴上说:“你还知道要脸吗?”心到底是软的,停下手,拖着儿子往越棠跟前走。

“多亏了睿王妃,我这个当母亲的才能熬过来,趁此机会,正好,你快给你堂婶陪个罪吧。”

二人俱是一惊,越棠连连摇手,“我并未帮到郡主什么,段将军更不曾亏欠我,何来赔罪一说。”段郁呢,听到“堂婶”的称呼,骇得脸都白了。

“阿娘您说的都是些什么话......”

郡主倒是很坦然,“我与王妃初相识,交情未深便论亲戚,多少显得尴尬。你不是常与王妃见面吗?既已相熟,王妃也赏识你,称一声长辈你还吃亏了?”郡主嫌弃自己儿子不会来事儿,“榆木疙瘩,和你爹一样嘴笨。”

越棠也不是非得要这个侄儿,两人处到现在,一直是平辈论交,她觉得挺好。见段郁一脸懵,便刻意岔开话题,问起京城的情况。

见他们要论正事,郡主恐有不便,主动退避,临走前吩咐段郁:“好好听王妃的吩咐,回头别走,我有话问你。”

郡主离开后,屋内两人皆不自觉地松了口气。越棠有意缓和气氛,便扬起轻快的声调,“别紧张,我没什么话吩咐你,只是想问问你,一切可还顺利,没遇上什么危险吧?”

段郁这才抬起头来,一日一夜未阖眼的疲惫,全写在了脸上。越棠一眼扫去,被他前所未有地颓丧吓了一大跳,“怎么弄成了这样?受伤了吗?”

段郁潦草地摇了摇头,他现在什么想法都没有了,只想护送睿王妃回京城,郡主娘娘一张口就惊天动地,他不想再受这份罪了。

谁知睿王妃却犹豫了下,“段将军护送郡主娘娘吧,我有王府的侍卫,随时可以上路,就不劳烦段将军了。”

段郁绝望地读懂了睿王妃的言下之意,显然是觉得郡主不好相处,宁可独自回京,也不愿与他们同路。

他顿时觉得天都矮了下来,这可怎么办,本就不易的征途,愈发艰难了。他试图挽回,涩然道:“臣的母亲,有时候说话不中听,但她的心是好的,绝没有害人的想法。”

“段将军误会了。”越棠被看穿了心思,尴尬地找补,“我是想着,郡主与将军久别重逢,一定有许多体己话要说,多我一个,只怕大家都不自在。”

段郁哪里会信,又难过又着急,“王妃骗臣,王妃就是觉得郡主不好相处。”少年人的想象力天马行空,一瞬间驰骋出千里远,脑海里涌现出许多悲情的画面,生怕她会因此而疏远他,越想越委屈,“即便如此,郡主是郡主,臣是臣,王妃难道从此就不待见臣了吗?不与臣相交了吗?”

越棠目瞪口呆地看着他,不明白怎么自己一句话,就要闹出他的眼泪。他是昂扬威风的武将,一张脸生得英挺俊朗,这下却耷拉着嘴角,眼底漾着水雾,一副受了欺负的小媳妇模样。

越棠口干舌燥,几乎想摸摸他的脑袋,又觉得不合适,只好落在他的肩上拍了拍,“你瞎想什么呀?一点小事,怎么还生气了?”她哄不好他,不得不缴械投降,“行啦,我跟你走,跟你还有郡主一起回京,行不行?”

段郁正懊悔自己不庄重,没料想这招竟奏效,不由得喜出望外。

原来王妃吃这一套。

第55章 相亲

七月末, 京里的天燥得要出火。睿王府却不得闲,越棠在前院听管事呈禀各中事宜,耗费了半日, 终于将前阵子攒下的庶务厘清了。

好容易闲下来, 也懒得走动,便移开了槛窗, 扇着凉风喝一盏饮子。庭前一棵木棉树向着穹顶, 浓绿的枝叶暴晒着,像裹了一层油膏似的。越棠正支着脑袋发呆, 眼梢一瞥,见廊下有女使行来,后头还跟着个生人, 看服色, 像禁中的内官。

越棠不由坐直了腰,整一整衣袂, 果然听女使通传, 说内侍省的郑都知前来谒见。越棠略感讶异,忙肃容说请。

要知道,郑都知乃内侍省的一把手, 如今孙贵妃惹了大麻烦, 暂时幽闭兴庆宫不得出, 宫务便全交由内侍省决断。内侍省一手统管掖庭,一手替天子打理私帑,这位郑都知,无疑是天子最信赖的人物之一。

圣眷正隆的郑都知, 见了她却不拿架子,客客气气地说:“臣是来给王妃下帖子的。明晚陛下在太液池设宴, 为太子殿下接风洗尘,陛下特地嘱咐了臣,王妃是座上宾,明日若到场,这宴才算得上圆满。”

一席话说得越棠惶恐起来,“都知这话,真是折煞我了,其实禁中早两日便传信到王府,知会了明日宫宴的安排,怎还劳动郑都知,今日特地跑一趟呢。”

郑都知一脸的和颜悦色,“王妃自然与旁人不同,陛下郑重嘱咐,臣别说多跑一趟,就是明日亲自驾车迎王妃入宫,也是臣的本分。”

客气得过了头,便有了胁迫的味道。越棠不是狂妄的人,她清楚自己的斤两,郑都知把姿态放得极低,那是他会做人,她却不能真把自己当盘菜。禁中最初传口信的时候,她确实动过称病不赴宴的念头,实在是她心中的结还没解开,暂时没法心平气和地面对那位太子殿下。可眼下郑都知将陛下都抬了出来,她再不情愿,也只能硬着头皮上。

靠天子荫恩过活的人,在圣意面前,没有随心所欲的资格。越棠笑着点了点头,“都知的意思我明白,明日的宫宴,我一定准时到场,不辜负陛下与东宫的盛情。”言罢,给边上的平望递了个眼色,平望会意,忙奉上赏银。

郑都知谢了恩,却不接赏,磊落地插起袖子,欠身说:“无功不受禄,臣不敢领王妃的赏。今日臣能得王妃一句承诺,算是功德圆满,就不扰王妃的清静了。”又客套了两句,却行退至门边,方才转身离开。

双成在边上听着,被唬得一愣一愣的,“想不到王妃在陛下心里,竟如此有分量。难道是太子告知了陛下,这段时间是栖身于睿王府、深受王妃照拂吗?”

“你觉得像吗?”越棠有气无力地叹息,“要是单纯的感激,就不会派郑都知上门提点我了。”

其实越棠明白,陛下这么做并不是针对她,而是央她帮着和粉饰太平,只是各中内情,拉不下脸掰扯罢了。陛下的处境也挺为难,太子平安归来,当然是大喜事,可同时也提醒着众人,太子当初是在鄞州办差时未控制住局面,这才遭遇了不测,并且赔上了睿王一条命。所以就连办不办这场宫宴,想必陛下都纠结了许久。最后既然还是决定办,那她身为睿王的未亡人,若不现身,就有了心怀怨怼的嫌疑,到时候陛下与太子面上都不好看。

平望刚送走郑都知,不一会儿又来传信,“洛州刺史的夫人并一位小娘子在门上,递了名帖,说求见王妃。”另拿出两张先前递进来的拜帖,“太常寺卿的夫人、定襄郡公的夫人,也问王妃近日若得空,可否容她们来府上拜会。”