赵铭恩收回视线,默不作声。

管事婆子一摆手,转身进楼内,“往后你就住这楼,出门就能上园子里做事,方便得很。外头有不少奇花异草,有些不能淋雨,有些不能曝晒,赶明儿找人给你交代清楚,你都记牢。半夜也得警惕些,别睡太沉,要是变天了必得醒来,赶紧出去照料花草。”

管事交代完后便走了,赵铭恩望着她的背影若有所思,好半天仍没太想明白,王府是哪来的闲心,忽然偏要将他挪地方。

头大,想不通。不过转念想想那位睿王妃的为人,再没道理的事,似乎都不算太离谱。

赵铭恩一哂,调开视线环顾周遭。屋子里外两间,陈设简单,不过该有的尽有,一应桌椅用具都是簇新的,没一点使用过的痕迹。

赵铭恩慢腾腾地踱步进里间,收拾完包袱,忽听窗外有声响。他脑中“嗡”的一声,一动不动背身静立在地心,肢体却下意识绷紧了,瞬间进入临敌的姿态。

下一刻,耳边却飘来女子散漫的声音。

“哪个缺心眼挑的地方,这么偏僻......”

赵铭恩缓缓卸了力,一时有些茫然,深更半夜的,怎么是她?

小楼的门半掩着,越棠长驱直入,转眼便端端站在他面前,颇有些惊奇地问:“这是你的房间?赵铭恩,你待遇不错啊,是特别会讨好管事吗?”

他没解释,趋身行了个礼,“天色已晚,王妃寻奴有何吩咐?”

她不搭理他,四下里打量一圈,在正中一把圈椅里坐下,抚抚膝上的褶皱。

“今日郎中来过,你有什么想法?”

他觉得古怪,“多谢王妃,奴身体康健,往后就不必问诊了。”

越棠继续问:“你脸上的伤是怎么弄的?”

赵铭恩顿了下说:“奴从家乡上京,路上遭遇强梁,逃跑时被利刃划伤,所幸未伤到要害。”

“强梁?”她忖了忖,“是在哪个郡县遇上的?说具体些,若能叫地方父母官知晓,查清楚永除祸患,也不枉你受罪一场。”

他随口扯了个地方,“颍州独山县。”

越棠心中默念一遍,点点头,摸出准备好的玉瓶放在案上,“这个赏你。”

赵铭恩终于掀起眼帘,视线在玉瓶上一顿,又落在她面上。

年轻女孩儿脸上藏不住事,哪怕端起王妃的做派,故作稳重,仍旧掩不住眼底的笑意,隐隐还有期待。莹白如玉的脸颊上,仿佛添了两笔璀璨的墨彩,灵动得不可思议。

赵铭恩移开了视线,“谢王妃赏。”

“你都不问问是什么?”语气显然不大满意。

“王妃所赏,无论是何物,都是对奴的恩赐。”

第6章 王妃......奴自己来

他立在不远处答话,虽然言语恭敬,口气神态却完全是另一种意思。

越棠也不恼,同这马奴打过几回交道,她总算是习惯了他的做派,等闲不会轻易生气。

“这是禁中才有的好东西。”她耐心解释,“听宫里的老人说,从前先皇后养了头狮子猫,没留神被挠伤脸颊,太医局的医官们没日没夜地翻找古方,方研制出这玉真膏,最后果然令先皇后容颜如初。”

越棠边说,边笑盈盈看着他,“先皇后的待遇,如今竟让你用上了。赵铭恩,你福泽深厚,要记得常怀感恩之心。”

感恩之心是不用想了,赵铭恩听见“先皇后”仨字儿,目光生冷,盯着那玉瓶半晌不说话。

啧,这人......越棠在心中嗟叹,他身上总有种卑微与不羁浑融的奇异气质,散发着难驯的野性。

越棠见识少,这样的男人前所未见,倒让她想起幼时曾拥有过的一匹汗血宝马。宝马性子野,不服管,底下人头回牵到她面前,就扬蹄嘶鸣着给了她一个下马威。那会儿她才七八岁,娇蛮的天性尚收不住,束起襻膊就要亲自教它做马,却被娘亲喝住了。

“大家闺秀,哪有和头畜生较劲的?不许去。等底下人训服帖后,你再骑着遛两圈,也就是了。”

越棠做了十八年规规矩矩的大家闺秀,忽然很想拾起小时候未竟的愿望。

驯不成马,驯马奴也凑合。

至于怎么驯,赏个甜枣儿打一巴掌,不外乎如是。

这般想着,越棠主动朝他招招手,“过来,今日我替你上药。”见他不动,愈发放柔了声调,拨开玉瓶的塞子,伸过去冲他摇了摇。

晃荡间,越棠的衣袖落下来,一截玉腕横陈,在昏暗的光线中分外惹眼。

“愣着做什么?过来呀!这玉真膏可香了,一丝药味都没有。”

赵铭恩戒备的眼神渐渐转向狐疑,向后退了一步,“王妃的恩典,奴不敢受。稍晚些梳洗过后,奴会自己上药。”

越棠的笑意愈深,“我看这屋子里连铜镜都没有,这伤口若在别的地方,那还罢了,可在脸上,你自己瞧得见么?赵铭恩,你虽出身低,相貌还算凑合,这算是你唯一拿得出手的优点了,往后逆天改命仰赖的资本,或许都在这上头,你可别大意。”

赵铭恩的冷静终于绷不住了。她的话有如一记沉闷的撞击,让冰山上的裂缝迅速蔓延。

他暗暗吸气,强压下不悦,“王妃请慎言。”

越棠自然察觉他破防了,非但不怵,心中反而有个小人拔高了嗓子叫嚣小样儿,这才哪到哪啊,这么快就受不了啦?

她优雅地站起身,朝赵铭恩走过去。娉娉婷婷的绝色美人,哪怕在黑灯瞎火的小楼里,依旧走出了迤逦帝台的况味。

赵铭恩低垂脑袋,只觉鼻端香风浮动,眼梢里有华美的锦衣寸寸迫近,他当然不怕她,可情势当前,还是步步后撤。

他退一步,越棠进一步。终于退到窗边了,赵铭恩不得已停下脚步,哑声抗议,“王妃......”

“你躲什么?”她端详他罕见的失态,声音慵懒又满足,“本王妃贤名在外,对下人最是宽和,亲自为你上药,也是想你脸上的伤快些好起来。”

赵铭恩心中万马奔腾,无奈地闭上眼。当日在鄞州遭人暗算,命悬一线之际是睿王挺身而出,以性命换得他的一线生机。他是眼睁睁看着睿王断气的,睿王临到头最后一句话,是托他看顾这位新婚的王妃。

“她是个可怜人,嫁给本王......无辜受罪......亭之,你去王府躲一躲......顺便......看顾她周全......”