越棠哦了声,“你的意思是,不把本王妃当女人?”

“......不是,奴的意思是,奴会摆正自己的心态,不冒犯王妃,不叫王妃为难。”

这话玄乎,越棠撇了撇嘴,不满意他的表态。

赵铭恩叹了口气,“王妃想听奴说什么呢?奴是微末之人,能投身睿王府为王妃效命,已经是天大的造化了,自然事事以王妃为先,无时无刻不是全力以赴,绝无别的想法。至于什么青梅竹马,今日若非王妃提及,奴也许久不曾想起了,记挂这件事,不是因为有多深的情,只是在心底存个念想,这辈子还长,总得有个奔头,能让人体悟到活着的意趣。”

这话倒有些意思了,阐发加上想象,越棠很快勾画出一个略有些心灰意冷的形象,在泥沼里提着一口气,惦念有朝一日扬眉吐气。

先不提那些,她只问:“所以你同那位青梅竹马,既没有情深似海,也没有许诺终生,人家压根儿就没等着与你重逢,是这个意思么?”

赵铭恩点了下头,越棠嗤笑:“我当是什么呢,搞了半天,原来是剃头挑子一头热。”

只见他挽好了衣袖,举着前臂齐肩头高。衣袖挽到肘间,显露线条流畅的小臂,肌肉分明,得有她两三倍粗,却不显得粗鄙,还是白皙的皮色......越棠瞥了眼,又瞥一眼,还是觉得好奇,细腻又健壮,这人怎么长的?真稀罕,不知是什么手感。

收回视线,她胡乱应承:“既然你坚持,那本王妃就勉为其难成全你的心愿吧......”见他起身,仔细净过手,复回到榻前,她背身端坐在榻沿上,由他尽情发挥。

赵家祖辈里传下来的绝活是治跌打损伤,不管头疼,太子殿下这一手其实是自学的。当年先皇后还在时,时常犯头疼,才开蒙的太子出于一片纯质的孝心,翻医书、上太医署与医正研讨,慢慢便实践出这手独门绝技。

先皇后过世五年,这门手艺便荒废了五年,好在早就刻进了筋骨与血脉里。闭上眼,指腹虚虚停在脑袋上,记忆便流水似地流淌开了,牵引手指有条不紊地律动着。

越棠受用极了,舒坦地直叹息,唇畔满满当当都是笑意,有一搭没一搭地感慨,“你真没骗人呀......唔你好会......啊重一点嘛......”

一两句还好,三五句便让人皱眉,到第二十句的时候,赵铭恩终于无力地开口:“王妃可以少说两句吗?环境太嘈杂,会影响医者的发挥。”

“啧,你这大夫脾气还挺大。”

算了,身怀绝技的人,有底气提要求。每一下按压,都精准地落在沉重的症结上,还有些地方起先没什么感觉,摁下去生疼,完了才发觉原来还可以这样轻松。越棠只觉浑身都懒散了,因并膝跽坐在榻沿上,身后没有支撑,腰间一卸力,整个人便直往后倒在赵铭恩怀里。

“王妃......”赵铭恩不得已拿开一只手,扶住她肩膀,“王妃,您要坐正,否则奴怕按错地方。”

越棠不想动,软语娇声说不要,“让我靠一下嘛,你也可以调整一下位置,本王妃相信你的实力。”

半截身子靠上来,分量倒不重,但是这情形实在没眼看。赵铭恩犹豫片刻,认命地闭上眼,腰腹间用力撑住她,上半身转过一个别扭的角度,继续替她按摩。

这下越棠更舒服了,肢体上的轻松,连带精神上的负担也慢慢消解,再思及白日里兴庆宫中事,都不那么可怖了。

她开始再脑海里一条一缕地梳理整件事,再抽开一点距离看,总觉得有说不通的地方。

“我仍旧觉得,贵妃今日这么做不值当。贵妃铁了心要将宫人塞进周家,无非是想让人觉得周家选择站在二皇子这一边,可她当着我的面这么干,手段残忍血腥,难道不怕我恨惨了她吗?我也是周家人啊,我回家去鼓动爹爹给她颜色瞧,足够她喝一壶的......贵妃不能这么蠢吧,怪哉,怪哉。”

听她主动提及兴庆宫的事,赵铭恩有些惊讶,顿了顿,索性将憋了一路的话告诉她。

“因为贵妃娘娘的算盘,不止这一道。贵妃以宫人的性命相挟,王妃或者心软,答应将宫人领回周家,贵妃的目的就达成了。或者王妃不受胁迫,贵妃也不在乎,她当着王妃的面施杖刑,令王妃惊恐万状、束手无策,这时候有人从天而降,搭救王妃于水火,王妃难道不会对那人感激涕零,从此信任有加吗?”

越棠啊了声,“你是说......宋希仁?”

“贵妃恐吓王妃,就是等人来英雄救美的。”

这也太......越棠一时找不出合适的词语来形容,只能感叹贵妃毒辣,“你说贵妃不聪明吧,她布了这一手,拿捏人心,简直算无遗策。可要夸贵妃一句运筹帷幄吧,细想之下又很荒唐,难道宋希仁救了我这一回,我就会上他的钩,从此对他言听计从吗?贵妃是不是觉得守寡的女人都很好骗啊。”

她难道不好骗吗?赵铭恩语气微沉,带上一分微妙的危险,“王妃完全没有上宋大人的钩吗?奴在您与宋大人身后听了一路,看了一路,王妃要标榜自己清醒,实在不能够。“

第34章 哪只手碰的?

看在他用心伺候的份儿上, 越棠暂且不计较他的放肆,话语里潜藏的不信任,也可以当做是关心之深、责难之切。

越棠甚至觉得挺好玩, 故意说反话:“那种情形下, 有人搭救我,我表示一下感激, 不是应当应分的吗?贵妃设局让宋大人英雄救美, 那也得宋大人自己有这份心,既然现身, 便说明他愿意当英雄,你说是吧。”

她是认真的?赵铭恩不由攒紧了眉心,声音冷下来, “王妃果真这么想?”

越棠懒懒说对呀, “至于是真心还是假意做英雄,都不要紧, 君子论迹不论心嘛。”说话间抬起眼帘, 扬头冲他无辜地眨眼睛,“何况敷衍一下宋大人也没什么坏处啊,万一哪天二皇子当真一飞冲天了, 宋大人位极人臣, 本王妃凭借这份交情, 不愁没有好日子过。”

刺激一重高过一重,赵铭恩倏地停了手,垂下眼,无情无绪地看着她。她笑得没心没肺, 这样甜美娇憨的一张脸,就怕天真过了头, 显蠢相,但她没有,她眼中促狭之意无比灵动,分明是机敏的模样。

可说出来的话真没脑子,就算是装的,也够让人生气。

赵铭恩平了平心绪,慢条斯理地哦了声,“奴倒不知道,王妃的心气这样高,天子春秋鼎盛,王妃已经放眼新朝了。王妃可否与奴说说,打算如何‘敷衍’宋大人?光道两声谢,恐怕还不够攀交情,王妃还有什么高招么?”

越棠不在意地说:“攀交情嘛,其实就是不断麻烦对方,有来有往。今日宋大人对我施以援手,明日我替宋大人解决个小麻烦,力所能及,互相欠人情,长此以往,关系自然而然地就维系下去了。”

赵铭恩愈发放平了声调,沉声重复了一遍“长此以往”,一双手却已经从她脑袋上移开了,搭在榻沿,若有似无停在她腰际,慢慢攥紧了拳。

越棠犹自不觉,还有火上浇油的兴致,“起先我也瞧宋大人不顺眼,心眼多,还成天端着副谦谦君子的做派区区六品小官,就没见过他这么装的,何至于!但经过今日之事,我反倒看开了,京城水深,朝堂上就没有非黑即白的时候,做臣子的有城府,未必是坏事,端看你站在哪一边。宋大人心机深沉,我便不同他作对,他有能耐,最后我也能落着好,这才是在京城立身的道理。”

赵铭恩轻嘲,“互相利用的关系,鲜少能善终,王妃未免太过天真了。”

越棠也不当回事,笑盈盈说:“或许是吧,但本王妃与宋大人是旧相识,或许人家会念旧情呢。”

赵铭恩有些意外,“旧相识?”

“对呀,旧相识,就你赵铭恩有青梅竹马啊?本王妃也有。宋大人当年一榜高中,座师正是我爹爹,有阵子他往家下走动得很勤快,想当初,就差那么一点儿,我同宋大人就......”话没说透,越棠给他抛了个眼神,表示你懂的。

女孩儿家总不会拿这种事开玩笑,赵铭恩几乎要气笑了,头前几句话还当她是胡扯,这下好,原来还有如此旖旎的渊源在里头,她不会真动了心思吧!

困惑,愤懑,还有难以解释的委屈。赵铭恩猛地捏住她双肩一用力,把怀里的人整个扭过来面对他,“依王妃的意思,是要凭旧情牵绊住宋大人,那下一步呢,再续前缘吗?”

他突然发难,越棠甚至没来得及叫唤,人就掉了个方向,眼中霎时填满了他放大的一张脸,那冷峻的目光毫不留情地刺向她,叫人心尖儿一颤。怎么就发火了呢?她愣了瞬,等想明白,也不怵,反而勾出一抹诡计得逞的笑。

她笑得太晃眼,唇红齿白眉眼弯弯,脸颊饱满得能掐出水来。赵铭恩很快意识到自己的失态,后悔得不知怎么才好,见她眼眸发亮,就知道她又要语出惊人了,情急之下也没过脑子,信手将她摁倒在罗汉榻上,另一手捂住她的嘴。

“别说话!”

......啊,这下是错上加错,丢盔弃甲,溃不成军了。

很奇怪,储君的教养中顶要紧的一项,便是对心性的历练,内心强大沉稳,不论何时皆岿然如山,方能垂治九重。太子殿下从前是其中翘楚,可不知是否因为近来远离身份的桎梏,他屡屡控制不住气性,甚至发作起来,一次比一次表现怪诞,不堪回首。

越棠缓缓将他的手从嘴上扒开,然后坐起身,定睛望住他。气氛变得有些奇怪,本来只想逗他玩儿的,谁让他没事儿扯什么青梅竹马,一边还领着她睿王府的薪俸呢,一边就盘算着山长水阔了。结果她才搬出宋希仁,他反应就这么大,这拈的是哪份酸?这马奴,心思很可疑啊!