时间仿佛在这一刻停滞了,香炉中细若游丝的哔剥碳火,混杂急促的心跳声敲打在鼓膜上。长公主出神地分辨眼前这张面孔,好半天,方缓过一口气,庆幸有之,震撼更有之。

“天神菩萨保佑,竟真是你!”

一霎眼的功夫,赵铭恩心中已有计较,牵唇唤:“姑母。”不过两字,仿佛就达成了某种默契。

都是聪明人,这时候不必聊太子殿下消失个把月间的遭遇,也不必聊他究竟是如何落到这般田地,那些都是后话。

长公主的提问直切要害,“亭之,你在躲谁?打算做什么?告诉姑母,姑母助你一臂之力。”

睿王生前与太子走得近,长公主又与睿王一母同胞,从前虽不问正经事,可现如今宗亲中最有可能站在太子这头的,算来算去,还得是长公主。赵铭恩眼下是折翅的鹰,蛰伏在睿王府中,元气是恢复了,向外头伸手却难,长公主也正是看出这一点,恰如其时地表达结盟的意愿,可谓双赢。

既然心照不宣,赵铭恩便直言不讳了。

“鄞州之乱以天灾起头,但事态发展到最后那样的地步,是人祸不是鄞州,而是京城掀起的人祸。”

长公主凉笑,“兴庆宫。”

并非问询的口气,因为始作俑者太显见,甚至没有竞争对手。兴庆宫是冲着太子去的,睿王大约是连带伤害,但无论如何,幼弟的性命有了罪魁祸首,以长公主的性情,此刻恨不能痛饮三杯,立誓叫恶人付出代价。

紧接着问:“关键是证据,亭之,你可有头绪?”

“这便需要姑母费心。”赵铭恩向长公主吐露了两个名字,“此二人先前在鄞州任录事参军、仓曹鄞州之乱后,朝廷要追责,便将鄞州刺史到六曹参军统统提上京,关进了刑部大狱,但人是关了,案子依旧是一通烂账,刑部同大理寺审出什么眉目没有?如今我人手有限,难以探听内情,可只瞧这个把月过去,京城无风无浪,足见刑部是打算浑水摸鱼,待所有人淡忘此事,便黑不提白不提地翻篇了。”

长公主近来关注朝堂事,权力中枢的风言风语,她没少听,“你猜得不错,鄞州的案子打从一开始就不顺利,兹事体大,总领审案的官员人选议了都十来天,好容易要开始问案,偏巧腊月里风干物燥,刑部值房愣是走了水,火星子撩了甲库一角。”

甲库里存着国朝积年的案卷,丁点动静都是天大的事。长公主说:“这案子便只能先撂开手,再往后就到年关了,来来回回地折腾,直捱到开春才开始提人录口供,眼下还没个说法。”

刑部怠惰,自然是有人授意,那值房走水也颇为可疑。

赵铭恩调开视线,眼底漫出淡淡的讥嘲之色,“兴庆宫是做贼心虚,所以百般遮掩。可单兴庆宫,还没本事让所有人都齐心协力,往一处使劲。”

究根结底,还是上意。陛下心疼太子,却未必愿意让兴庆宫出纰漏,若真从鄞州那群州吏身上审出什么来,天子是惊、是怒、是痛,谁能知道?太子多半是回不来了,为他讨公道,没人念这份好,可能还落得天子埋怨。这样的情形下,朝野上下有几位孤直之臣愿做冤大头?

赵铭恩有刹那的失神,耳边蓦地响起个声音,“这不公平,是不对的”。深闳幽微的长夜里,那女郎蛮横、不讲道理地拖住他消遣,但那份质纯剔透,有种料峭春寒中第一缕惠风的力量。

这凉沁沁的世道,也不是全没有温度。

那念头只倏忽一转,很快挥散了。赵铭恩复正色,看向长公主,“适才我告知姑母的两个名字,十分紧要,请姑母想办法,尽早从此二人口中问出话。我在羽林军中有一二心腹,已往江南东道去了,鄞州之祸,非鄞州一地之乱,江南东道必犹有余孽。至于京中,就拜托姑母了。”

要往刑部大牢伸手撬开人的嘴,绝非易事,但长公主的思路十分开阔,并不感到棘手。她问赵铭恩,“詹事府的人,都是你的心腹吗?”

赵铭恩无情无绪地说:“郑宫尹在鄞州丧了命,如今詹事府只剩二位府丞,姑母可以信任。”

长公主点头道好,“我知道你不便与詹事府搭上话,我却可以,不会招人怀疑。詹事府若知道他们主子还活着,至少能活动起来,给刑部施压。”说着忽一笑,“也巧了,我府上从前有位清客,不久前才领了刑部的差事,品阶虽不高,但这种时候,正是不点眼却有实差的人最有用。到时候詹事府在明,我在暗,事情就好办多了。”

赵铭恩也不细问,只嘱咐:“孤活着的消息,请姑母万万守好,一旦泄露出去,对方为掩盖证据,必会想要灭口。如今刑部大牢里的人还活着,是对方在等一个恰当的机会下手,姑母要留心,也要抓紧时机。”

那是一定的,总不能让当朝太子长久窝藏在人家府上充奴婢。长公主这时候才放眼打量他的装束,又四下里一环顾,不由勾起丝笑意。虽闹不明白他与睿王妃究竟是个什么情形,但琢磨先头听见的零星碎语,想必很有趣,太子殿下这段经历,也不全是屈辱吧!

“你在睿王府,能藏好身份么?”

赵铭恩淡声道:“王叔为人表面放达不羁,大节上却究得细,我曾几次说要过王府,王叔都屡屡推拒了,因君臣之分,于理不合。我既从未来过,府上的人当然不识我,跟在王叔身边有头脸的近侍尽数折在鄞州了,放眼阖府,唯有王府长史能认出太子的模样。”

长史是正经朝职,等闲不入内宅,只偶尔来王府点卯,赵铭恩身在后苑,如何能与长史打照面。长公主调过视线看窗外,“她呢,你打算何时同她摊牌?”

“她”是谁,不言自明。赵铭恩蹙起眉,幽浓的眸色深不见底,仿佛觉得这个问题费思量,“此事与王妃无关,为何要同她摊牌?到了时候,她自然会知道。”

长公主“嚯”了声,“亭之啊,依你的意思,是要等下回大明宫设宴,睿王妃在蓬莱殿上见到太子殿下您,方才发现真相吗?这像什么话?到底她看顾你这么些时候,临走了总要说明白,也是个交代。”

公主长太子一辈,偶尔端起长辈的姿态劝诫两句,也不算出格。何况此情此景,落难的太子威仪略减,大家共谋大事,难免不讲究。

“王妃是什么样的性子,这些时日相处下来,想来你心中也有数。你告诉她真相,她还能将你的消息捅去兴庆宫么?自然是同你站在一边的。王妃是聪明人,背后的右仆射更是三朝老臣,能助你一臂之力,也说不定。”

一臂之力?赵铭恩的视线落在手边的玉如意上。

倒是不必,他敬谢不敏。

长公主见他神色不豫,便道也罢。到底不宜久留,越棠被她诓去了后苑寻人,这会儿也该发现不对了。

“我该走了,等过五日我邀王妃过府,殿下跟着来。刑部之事无论大小,我同殿下通个气。”转身走出两步,又听赵铭恩说,“姑母留心兴庆宫,还有宋希仁。”

“宋希仁......”长公主费力地从记忆里扒拉出这个名字,“陛下身边的翰林待召?”回忆起那张脸,长公主心道可惜了了,生得这一副面孔,却不走正道。

至于兴庆宫,长公主觉得好办,“贵妃是日子太舒坦,才成天寻思害人的勾当。也不是说人不能争取爬高,但她这么做伤天害理,我瞧不惯她。明日我就举荐两位美人进宫,君恩若是稀松了,贵妃还能有闲心兴风作浪吗?”

长公主出门时没打后苑过,越棠一路寻回来,没遇上,问明白女使后,愈发一头雾水,“殿下去而复返,还在屋子里待了一盏茶的功夫......可有什么交代?”

女使不在近前伺候,只是摇头,“奴婢见殿下四下里留意,大约是丢了东西吧。”

唉呀,西次间里还藏着个大活人呢!越棠心头一蹦跶,长公主四处探看,要是瞧见了赵铭恩,得有什么想法?

忙进西次间,不妨见到赵铭恩正闭目养神,眉眼舒展,鬓发微松,透出一种平和散淡的气质。阳光透过窗棂洒下来,在他面上投下一道笔直的影,越棠慢慢走过去,光阴一步步变换,又显出瞬息万变的况味来。

难得有这样的时候,他不声不响躺在那儿,仿佛乖顺听话,尽由她掌控。越棠犹豫一瞬,还是拿起他枕边那柄玉如意,拍拍他的胸膛。

“赵铭恩。”

他掀起眼帘,幽邃的瞳仁微澜一荡,转过来,其中倒映出自己的脸。也不说话,就那么瞧着她,适才那种讨人喜欢的气质立刻荡然无存。

哎呀呀,瞧这一身反骨,就该驯服帖了才好。越棠又在他胸膛上捶打了一下,“赵铭恩,方才你见到长公主殿下了么?”

赵铭恩说见到了。

果真见到了,越棠心情复杂,“然后呢,殿下同你说话了么?”

“殿下贵为公主,奴与殿下的身份有如云泥,殿下如何会有话对奴说。”

这话不假,但以长公主的性情,既见到他,好歹会问一声是谁,赵铭恩这时候矢口否认,反而显得此地无银三两。越棠想起前次公主府的经历,只论她见过的那两位,不对,三位清客相公,才学人品不提,身条皮相那都是极出挑的,就连公主府上的小厮,也比别处清俊不少......