柳元喆不说话,他也不说话,布菜的小太监们早早就离开了,整个寝殿只有他们两个人。

这顿饭吃得没什么滋味,柳元洵咀嚼着嘴里的饭菜,心里想的都是顾莲沼的事。

几息之后,柳元喆却忽然夹了一筷子银鱼,放到了他的盘子里,冷声道:“一个大男人,瘦成这样像什么样子,王府没饭吃吗?”

柳元洵愣了一瞬,低头默默吃了。

他不愿意见皇上,非是厌恶,而是无力。

自从他撞破了一些秘辛后,柳元喆就在他面前将所有事情都挑明了。

伪装的和平被撕碎的刹那,确实是爽快的,可人只要还活着,就必然要面对假象撕开后的一地狼藉。

他们的过去即便不纯粹,但十几年的朝夕相处,命在旦夕时的挺身相救,又怎么可能没有半点真情呢?

可他们之间有着跨不过去的血海深仇,这点真情便成了扎在心间的刺,情谊越真,刺扎得越狠,相处下去,不过是增添痛苦罢了。

这顿饭,再吃下去也没什么必要。

柳元洵放下筷子,认真地看向柳元喆,道:“皇上,如果我和顾莲沼圆房,你能将他提上锦衣卫指挥使的位置吗?”

情谊变了,可他与柳元喆说话的方式却没变。从小便是如此,他想从柳元喆手里要什么,向来都直言不讳,从不兜圈子。

而柳元喆大部分时候也都会答应他。

可这次,柳元喆却没有松口,他也不看柳元洵,只搁下筷子喝了口茶,淡道:“这要求,究竟是他向你提出的,还是你自己替他做主讨要的?”

自然是顾莲沼想要。

但这话却不能这么对皇上讲,柳元洵道:“是我做主替他要的。”

柳元喆嗤笑一声,道:“这么多年,你还是不会撒谎。你赏他金银珠宝倒是有可能,替他讨要官职?卖官鬻爵不是你最不屑的事情吗?他想上位,如今的指挥使刘迅便要被撤职。怎么?刘迅碍了你的眼?”

柳元洵并不认识刘迅,他也不打算因个人私欲夺去旁人的官职。他心里清楚,如今的顾莲沼年岁尚小,资历也浅,就算将他捧上指挥使的位置,也一定会被人拉下马。所以,他只想为顾莲沼寻一个保障,再铺一条路。

“我非是要他现在就上位指挥使,我只是想让您做主,让冯公公做他干爹。”

有冯公公作保,不管刘迅何时卸任,顾莲沼又能不能当上指挥使,他在锦衣卫中的地位都无人能撼动了。

认干爹这事,在太监中很是流行,太监无子,为了身后事有人操持,免不了会认些干儿子。如今的锦衣卫指挥使刘迅,便是司礼监秉笔太监洪福的干儿子。

锦衣卫设立之初,只听从皇上一个人的调遣,可锦衣卫是有根之人,人一旦有了子孙后代,便免不了为自己打算。

后为实施监管,锦衣卫分设南北两个镇抚司,北镇抚司办案,南镇抚司监督,可他们到底是一家,自监自查反而会蒙蔽圣上,所以又设立了东厂,用来实施监管之权。

但锦衣卫权力在外,太监们的势力核心却在内廷,二者间不仅没有利益冲突,东厂太监还常常会叫锦衣卫帮忙出宫办事,所以锦衣卫和东厂实际上是一家人。再加上东厂手握监管权,也就意味着掌握了任免权,所以锦衣卫之首往往都是东厂都督的干儿子。

但太监毕竟是太监,宫外的人见了太监,虽一口一个爷爷的叫着,可背地里总是看不起的。

所以柳元洵一开始并不打算叫顾莲沼拜干爹,他只想从皇上手里讨个口谕。

可自从听了顾明远那番话,他便改了想法。

无论他所言是真是假,都能看出一个事实:比起遭受贬低、被人轻视,顾莲沼显然将实际利益看得更为重要。他是那种为了追求更高的权力,不惜倾尽所有,攀附一切所能触及的势力的人。

所以,在顾莲沼的认知里,一道关乎未来、需等待皇上日后兑现的口谕,或许远远比不上手头实实在在的靠山,以及即刻便能到手的实惠来得紧要。

等自己死了,顾莲沼就是个无依无靠的哥儿,难不成还叫他亲自走到御前,叫皇上履行约定?

但认了干爹就不一样了。冯怀安是第一大太监,虽不敢称权倾朝野,但也是御前第一人,更是洪福的顶头上官,有他庇护,监管诏狱的洪福对顾莲沼怎么也得偏向三分。

以顾莲沼的本事,要是上头有人铺路,他迟早能爬到指挥使的位置。

他想得清楚,可柳元喆却脸色一黑,差点捏碎手中的瓷杯。他骂道:“他是你的妾室!叫他认冯怀安做干爹,那冯怀安成了你的什么?又成了我的什么?”

柳元洵一愣,“你也说了,只是妾室,那他与冯公公的关系,最多与我有关,又……”又碍不到你。

“他是堂堂二品大员庶子,他亲爹还活着,你就叫他来宫里认人做干爹,你叫顾明远的脸面往哪搁?”

“他自己不要脸,我为何要给他留脸面?再说了,冯怀安是父皇身边的老人,就算是顾明远见了他也得拱手行礼,如何不能认?”

“你这是强词夺理!”

“你才是霸道专横!”

耳听着里头的声音大了起来,洪福一溜烟地小跑进来,忙替他们斟茶,“皇上,您喝点茶润润嗓,七爷,您也歇歇……”

洪福来得正好,柳元喆冷笑一声,将矛头对准了他,“你们东厂倒是耍得一副好花样,说是叫你们监督锦衣卫之行为,你们倒是干爹干儿子攀了不少亲戚。怎么,我天雍官场是用来给你们认亲的?”

洪福吓得肝颤,立马跪倒在地,一个劲地磕头喊冤,“奴才不敢,奴才不敢啊!”

锦衣卫和东厂之间的关系,皇上其实是清楚的,但他并不在意。

皇帝要想有利刃,锦衣卫便不可撤,但监督哪有制衡好用,捧起东厂和锦衣卫,自然也能捧起西厂和内行厂。

真正起到监督制衡作用的,并非东厂对锦衣卫,而是东、西、内行三厂。

东、西两厂一直在争夺锦衣卫的控制权,而内行厂监察百官,手段比之锦衣卫更加血腥,权力比东西两厂更大。有了内行厂压在头上,东厂都督和锦衣卫指挥使之间的这点关系,压根都不会被皇上放在眼里。

今儿能被拎出来训斥,明显是运气不好,撞到皇上气头上了。

柳元洵再不喜欢洪福,也不想见他一把年纪还猛猛磕头,眼看着头上都要见血了,他一把扶住洪福,道:“别磕了!”

柳元喆冷笑一声,怒道:“你是皇帝还是我是皇帝?磕不磕头还能由你说了算?”

“皇兄!”柳元洵终于服软,他无奈又疲惫地看着柳元喆,低声道:“你到底想怎么样?你究竟在想什么……”

这一声久违的“皇兄”,叫得柳元喆瞬间怔住,他抬眼看向柳元洵,喉结滚动两下,终究还是一句话没说,沉默地挥了挥手,叫洪福下去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