说实话,即便在为凌晴画图的时候,柳元洵已大致勾勒出了轿子的模样,可当实物真正出现在眼前的时候,他还是不禁为之一震。

这哪里只是一辆普通马车,分明就如同半栋移动的屋子。车身呈规整的长方形,宽度比寻常马车略宽些许,长度却远超普通马车。车顶为弧形,车侧有数扇窗户,窗纸不知用了什么材料,即厚且透,哪怕只是在外面看着,也能想象轿子里的光线有多亮。

车门共有两扇,一扇位于驭马人身后,另一扇则设置在马车侧边,皆为对开式设计,门外甚至有可折叠的木制踏板,进出十分方便。六个木制车轮比寻常轮子稍大,也更结实,轮木是用榆木做的,大大降低了马车行驶时的颠簸感。

柳元洵脸上毫不掩饰的惊讶就是对凌晴最好的夸奖,她笑吟吟地推开侧边的对开式木门,一边扶着柳元洵往里走,一边催促道:“主子你进去看看,你快进去看看!”

柳元洵依言跨入马车,发现里头的布置更为精巧,简直像是一间功能齐全、但丝毫不显得促狭的房子,令人叹为观止。

哪怕还没上路,柳元洵已经能想象这一路会有多安适了,他转头看向凌晴,十分感激,“辛苦你了,这么短的时日,要造这么大的马车,费了不少功夫吧?”

“不辛苦。”凌晴吐了吐舌头,道:“就是花了很多钱,管家差点不批账。”

柳元洵笑道:“是个好东西,花多少钱都值。”

此前,不止凌亭,他自己也担心过他这副身体能不能撑过路上的颠簸,但有了凌晴的这辆马车,他最多只是疲累些,绝不会因路途遥远而生病了。

凌晴得了夸奖,开心不已,抱着他的胳膊兴致勃勃地介绍里头的机关。

可在少女清脆动听的声音中,柳元洵心头却蓦地一动,下意识转头望向身后。

果然,顾莲沼正站在那里,神色怔怔的望着他,似是失落,又像藏着悲苦,修长的身形也变得有些落寞和孤寂。

不知道是因为喜欢一个人,所以才总是心起怜爱,还是因为此时的顾莲沼确实有些可怜,柳元洵忍不住向他招了招手,道:“阿峤,一同来看吧。”

顾莲沼还沉浸在自己的思绪中,听到柳元洵的呼唤,下意识向前走了两步,转瞬间又回过神来。他摇了摇头,道:“不了,我就在这儿等你。”

柳元洵见他是真的不想来,便没有多说,随着凌晴臂间的力道走向了轿子最内侧。

为了使空间更大,床只有一半大小,平日可坐,晚间将凿进两侧内壁的床体放下来,便是一张可供两人休憩的大床。

凌晴巧思甚多,柳元洵夸了又夸,夸得凌晴笑得见牙不见眼。

柳元洵虽认真听着凌晴的话,但始终分出了一半的心神留意着顾莲沼。他知道顾莲沼有些敏感,或许还有些自卑,他怕留他一个人站在外面会让他多想,等凌晴介绍完之后,便在她的搀扶下匆匆下了轿。

可他一抬头,却发现顾莲沼已经不见了。

常顺见他目光微晃,知道他在找人,于是上前一步,低声禀报道:“王爷,顾侍君方才说‘忽然想起诏狱里有件事’,所以留了个口信,让王爷不必等他,早些休息。”

闻言,柳元洵微微一怔,更觉得奇怪了。

他和顾莲沼之间不过几步的距离,就算是再要紧的事,也不至于匆忙到只能对身侧的人留口信的地步。

若是以前的顾莲沼,或许还会因为一时的不痛快而负气离开,但他并不觉得现在的顾莲沼还会这么做。

可他又想不出其他原因。

好在他并不是个会自我郁怀的人,想不到答案就不想了,打算等顾莲沼回来后直接问他。

……

今天是大年初一,仆从小厮都忙着过年,王府里冷清得厉害,柳元洵和凌氏兄妹说了会话便困了,裹着被子睡了过去。

直到天色渐暗,到了晚间吃饭喝药的时辰,凌亭这才将柳元洵叫醒。

柳元洵精神倒是好了不少,只是睡得不大舒服,所以头有些昏沉,他屈指按着眉心,低声问道:“阿峤还没回来吗?”

凌亭道:“中途回来过一次,在床前坐了一会便又离开了,说是很快就回来。”

知道人回来过,柳元洵就不再问了。

吃了饭,喝了药,他便倚着床头问了问路上的安排,正说着话,凌亭抬头看向窗外,道:“主子,顾侍君回来了。”

自从凌晴改了称呼,柳元洵就已经习惯别人叫他“顾侍君”了,一时竟没察觉凌亭也跟着改了口,只抬眼望向屏风外,等着顾莲沼进来。

冬日的白昼总是很短暂,用膳的时候天还亮着,此刻却完全黑了下来。屋内数盏烛火摇曳,昏黄的光线洒在那个披着夜色走进来的人身上,也照亮了他眉目间的郁色。

柳元洵见他神情低落,便对身侧的凌亭说道:“时候也不早了,你回去休息吧,我这里有人照顾。”

凌亭知道他是有话要和顾莲沼说,于是低头告退,与顾莲沼擦肩而过时,也没有抬眼。

“怎么了这是?看着不大高兴。”柳元洵在身侧的位置轻轻拍了拍,道:“过来坐。”

顾莲沼脱了外衣才落座,坐是坐了,可人却侧躺下去,伏在柳元洵膝上,揽着他的腰往自己身前拉,声音闷闷的,“找了一圈也没找到卖东西的,更不知道我还能为你做些什么。”

柳元洵愣了一瞬才反应过来,隐约摸到了一些头绪,“你是看见那马车,觉得凌晴为我做了许多,所以自己恼了自己,觉得没东西送我?”

顾莲沼不抬头,只闷闷应了一声,又用脸蹭了蹭他的大腿,“我是不是很没用啊?”

“不会啊,”柳元洵懂了他的心思,既觉得好笑,又有些心怜,他抚摸着顾莲沼稍显粗硬的长发,温柔道:“你有你的好,凌晴有凌晴的好,你们在我心里的位置都无可替代,无需相互比较。”

说着,他从床头的案几上拿起一粒果脯,顺着顾莲沼脸与自己腿的间隙,将果脯轻轻抵在他唇边,说道:“吃点甜的,开心些,好不好?”

顾莲沼张口咬住果脯,慢慢咀嚼着,再次蹭了蹭他腿上丝滑的绸缎。

看见那辆马车的时候,他的确觉生出一种自己很没用的感觉。

他喜欢的人,是高在云端、金枝玉叶的贵人,只要柳元洵勾一勾手指,便会有无数人争前恐后地为他付出一切。如果不是这生来的体质占了便宜,他怕是连靠近柳元洵的资格都没有。

他的确决定为柳元洵舍命,可这是他的选择,不是他的付出。他不想等一切被拆穿以后,留在柳元洵记忆里的,除了无尽的欺骗之外,就只剩下自己瞒着他送掉的这条命。

他想实实在在地为柳元洵做些什么。

哪怕柳元洵永远都不会知道,哪怕依旧要用谎言去掩盖一切,只要能为柳元洵做些什么,至少他的内心能够稍微好受一些,能在享受柳元洵温柔与爱抚的瞬间,暂时忘却自己的卑劣与不堪。

……

图谱被毁,自己就是春四娘仅剩的机会,顾莲沼心里清楚,那个女人一定会在巷子里等到最后一刻。