殿里便又沉默了下去。

在这沉默中,柳元喆忽然感到一种无所适从的焦躁。

他清楚这焦躁源自何处:他和柳元洵大吵小吵的闹了三年,每次见面,柳元洵都刻意戳他痛处,回回都闹得他大发雷霆。可等他气消了,便又惦记起了柳元洵。

在这剧烈的情绪波动下,他和柳元洵之间日渐疏远的距离都被掩盖了,仿佛他们只是吵了一架、闹了一场,只要把沟壑填平,便能重回从前亲密无间的兄弟时光。

可这次,柳元洵没再像以前那样刺激他,他只是安静地坐在那里,轻声与自己说着话,柳元喆却清晰地感受到了前所未有的疏离。

但他还是强忍住了这股情绪。

不过是三年的距离,等翎太妃一死,他和柳元洵还有数年、数十年的时间找回曾经的亲密。

洪福的计谋堪称完美,要不是他前不久才找到解蛊毒的方法,他和柳元洵之间的隔阂甚至不用拖上三年之久。

他已经亲眼见到了柳元洵,知道他好好的,没受一点伤,这顿饭的目的便已经达成了。

他也知道自己不该再将柳元洵留在养心殿了,可心里的焦躁又催生出一丝不安,让他不愿就这样放柳元洵离开仿佛这一放手,就再也见不到他了。

柳元喆脱口而出:“睡会吧。”

柳元洵面露诧异,还没等他开口,柳元喆又补了一句:“听说你有午睡的习惯,既然来了养心殿,便在我这儿小歇一会儿。下次,也不知还有没有这个机会了。”

柳元洵的心防被他最后这句示弱轻易攻破,他抿唇犹豫片刻,最终轻轻点头:“好。”

他脱了鞋子,上了明黄色的软榻,柳元喆亲自过来替他盖上了被子,盖好被子他也没走,而是坐在了床沿,目光落在外侧燃着凝神香的香炉上。

他问:“锦衣卫里的那个小子,可否恭顺?”

柳元洵有些不满,“何必用‘恭顺’二字拘着人呢?他爱怎样便怎样,我瞧着自在就行了。”

柳元喆瞥了他一眼,终于从柳元洵熟悉的语气里寻得一丝宽慰,连带着自己的语气也自然了许多:“这才多久就护上他了?早知弟大留不住,却不知竟是这般留不住。”

“怎么?”柳元喆似笑非笑地调侃他,“他让你很快活?”

又开始胡言乱语了。

当了皇帝,反倒越来越没个正形。

柳元洵被他直白的话臊得耳根泛红,很想白他一眼,又觉得这举动显得自己沉不住气,索性拉高被子蒙住头,彻底不理他了。

他若是镇定回应,柳元喆或许还会起疑。可他偏偏红了耳根,神情也透出不自觉的羞涩,这反倒让柳元喆放了心,猜测他和顾莲沼应当是圆过房了。

圆过房就好。

只要情事不断,柳元洵身上的毒就能慢慢转移到那小子身上。

到那时,柳元洵身上的毒解了,翎太妃也已经死了,就算他事后得知真相,大局已定,再折腾也是徒劳。

柳元洵是个明白人,他知道这事的罪魁祸首是自己母妃。

所以,哪怕最后知道了真相,他也不会转而怨恨柳元喆,毕竟杀人偿命是天经地义的事儿,为母报仇也是当儿子的该做的。

从柳元洵甘愿为母债偿命、主动吞下寒蛊之毒的时候,作为儿子的债,他便已还清了。

翎太妃自己作得孽,终究还是要她自己来还。

柳元喆赌的,从来不是洪福天衣无缝的计策,他押的宝,一开始就是柳元洵那颗澄澈又柔软的心。

翎太妃是他娘,可他也是柳元洵唯一的兄长。

翎太妃在世时,他为了生养之恩,放弃了兄弟情谊。等失去母亲后,他难道会再一次放弃自己唯一的兄长吗?

不可能的。

柳元喆了解他。

病死与自戕不同。

柳元洵若是寻死,非但救不回翎太妃,还会让自己背上屠戮兄弟的名声,柳元洵是决计舍不得的。

他自幼便是个重情重义的孩子,体谅父皇,敬重兄长,就连宫里数不清的宫女太监,在他眼里也是活生生的、有名有姓的人。

可善良这种东西,若是没有呵护的屏障,无异于亲手递出了自戕的刀。他在意谁,谁便能捏住这刀子,将他制住。

他和柳元洵幼时也有过争吵。

他看不惯柳元洵处处体贴父皇,更厌恶柳元洵被虚伪的父皇哄骗。于是在一次争执中,没忍住吼出了实话。

“你以为父皇疼你宠你,是因为爱你吗?不是!是因为你体弱多病,对他造不成威胁,所以他才肆意宠你、随意捧你!他把你当成竖在众兄弟眼前的靶子,当成他敲山震虎的石头!唯独没把你看作捧在心头的儿子!你究竟要被他蒙骗到什么时候!”

吼完他便后悔了。

他以为柳元洵会哭,也猜测柳元洵或许会打他骂他,说他撒谎,可柳元洵没有。

他只是小脸苍白地站着,水汪汪的眼眸里蓄满泪水,却一脸倔强地抿着唇,不让眼泪掉下来。

过了许久,久到柳元喆终于放下架子,打算跟他道歉,说自己只是一时气昏了头,说了胡话的时候……

柳元洵忽然抬袖抹去眼泪,眼眶红红地看着他,声音又哑又轻:“我都知道啊……”

柳元喆当时怔住了,傻愣愣地接了句:“你知道什么……”

他看出柳元洵很努力地想要挤出个笑容,可这笑容浮现在脸上时,却更像是在哭。

他声音轻轻的,像一阵风就能吹散的云。

他说:“我知道父皇待我不全是真心,可那又怎样呢,这情谊……也不全是假的呀。”