我笑了笑,很响地亲了他一口,披上睡袍起身:“等着。”
接完水回来,他却穿好了睡衣,安安静静坐在床边,抬头望着我进来。
“怎么了?”我把水杯放在床头,站在他身前,有一下没一下替他梳理被我弄乱的头发,“有事要说?”
李迟舒从握紧的手心里拿出一枚不知从哪翻出来的硬币:“这个,给你。”
那个年代几乎所有金钱交易都是通过手机,家里几乎见不到纸币,更别提这种零碎的小额钱币。
我拿在手里仔细看了几遍,这枚硬币跟普通的没有任何区别。
“这是做什么?”我问他。
李迟舒只是笑着说:“就是想送你,没什么。”
第二天他尝试了人生中第一次自杀。
他做这事时还没太有经验,趁我一走就吞掉了自己存了很久的一堆安眠药,没到半个小时,我因为改了航班而折返,在路上无法打通他的电话,一回到家就抱着他去医院洗胃。李迟舒的计划也因此中断。
他吸着氧从病床醒来就看到我一张能拉到地面的脸,交叉胳膊坐在床头一动不动盯着他。
李迟舒大概也是心虚自己做了不告而别的坏事,躲开我的目光沉默了一会儿又把视线转回我脸上,悄悄从被子里伸出两根手指扯我的衣裳:“沈抱山……”
“叫谁呢?”我左右看看,“谁叫沈抱山?谁在叫沈抱山?”
他抿着嘴,自知理亏地用那样讨好的眼神冲我笑,好像在说:沈抱山,你原谅我嘛。
我就勉强原谅他了。
“下回再敢这样,我把你手打断。”我一字一句警告他,“别说安眠药,什么药你都别想拿。病了就给我熬着,死不死看我心情。我让你有机会尝尝百岁老人被孝子赡养是什么滋味儿。”
他又笑笑。以后每次自杀被我抓到逮着他骂他都这么笑。
我把那枚硬币翻出来塞他手里:“一块钱?你的命就值一块钱是吧?钱给我了你就想跑了?你想得美。你的命便宜,老子的不便宜。我给你做饭,陪你睡觉,会所里点个少爷一晚还四位数呢,一块钱就把老子打发了?天下便宜都是你李家的?李迟舒我告诉你,我这就是留你条命慢慢还,还不清楚你哪也别想去。”
李迟舒看见我哭了,终于笑不出来了,慢慢伸手去拽我的胳膊:“沈抱山……”
我甩开他,霍地从椅子上起来,背过去仰头看了会儿天花板,转回来还指着他骂:“想死不容易?你以为你眼睛一闭就没事儿了?梦里的没事儿。李迟舒,我沈抱山从来不是你想惹就惹得起的。你前脚死了,老子后脚追到阴曹地府也要教训你。再有下次……”
我说着说着,好像又把话说回去了。
再有下次如何呢?我连他一根手指头都舍不得碰。还不是屁颠屁颠把人往医院里送,晚一秒都心如刀绞。
李迟舒像个永远都教不好的小孩儿,每次被我发现都积极认错,但坚决不改。
后来他也试着再把那枚硬币送给我,可他一掏出来我就应激似的跟他急,跟见了什么不共戴天的仇敌一样,李迟舒也就不送了。
至此经年,我仍没参透那枚硬币的含义。
我也不想参透,我宁愿我一辈子跟它不要相见。
回到房间我一关上门就直接靠墙滑坐到地上,手里的硬币被我握出了汗,我放到一边,小心翼翼拿出报纸在腿上摊开,指尖触及到那一行醒目的标题,最后看向那张黑白照片。
照片上并非李迟舒故去的父亲,而是七岁那年被母亲拽着跪在市政府大门前的广场上,目光懵懂的李迟舒。
真如他所说,照片上的李迟舒戴着一条拉线的红领巾,书包还背在背上没来得及脱下,脖颈被烈日压得低垂,疲倦与困顿使他微张着嘴睁不开眼睛。旁边的妈妈侧脸刚毅,即便跪着,脊背也打得笔直,好像大楼上那几个镀金字体的光芒再如何刺眼也抵不过她眼中的执着。
我很轻很轻地抚摸过报纸上小李迟舒乱糟糟的头发,恍惚间就这么阴差阳错穿梭在他的短暂的人生:七岁,十七岁,二十七岁。顺从,挣扎,最后放弃。
越是拾级而上,他就离苦痛的认知越远一点。
“什么时候呢?”我凝视着手下的黑白照片轻声问。
什么时候能走得再近点,走到尽头,走到光阴深处,让他一生灿烂,如朝阳一尘不染。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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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二个周六我去得很晚,天已经黑了。
由于只有一个斜挎包挂在我身上,李迟舒见面时眼中隐隐失落:“没带土豆吗?”
我一言不发到他身前,从包里拿出一个黑色的口罩,趁他还满脸茫然就给他戴好,接着又把那件羽绒服背后的帽子盖到他头上,整张脸只留一双眼睛给他看路。
李迟舒两个眼珠子滴溜溜跟着我的动作乱转,而我在确认他浑身上下被包严实以后,抓住他的手,只说:“跟我去个地方。”
我带他去了初中部。
李迟舒在去的过程中发现路线指向初中部时已经有些抵触,不断往后挣扎,以此来反抗我的力量。
“沈……沈抱山。”他叫住我。
“李迟舒,”我没有将就他的打算,脚下一步不停,“我知道你在怕什么。”
我回头对上他惶然的眼睛:“我带你去毁了它。”
## 20
一中初中部没有修宿舍,偌大一个校区,周末入了夜就黑得仿佛深不见底。
我翻墙进去,从墙头把李迟舒接过来,他第一次干这种事,又急又慌,喘得很紧,中间几度想摘下口罩都被我勒令戴回去。
李迟舒不明白是什么样的行动让他非要戴上这幅口罩,而与他同行的沈抱山则打扮得明目张胆,甚至连校牌都没有摘下。
冬夜笼罩下的教学楼静得能捕捉到每一丝风声,我们一路跑向顶层,到达走廊的监控盲区时我让李迟舒站在那里不要挪动,接着在他注视中朝另一端走去。
月光寒成青白的颜色,冷冷铺在我脚下的每一匹地砖,十六班的班牌就在这样锋利的月色里反射着冷硬的光芒,像十年前市政府大楼那几个耀眼而刺目的镀金大字,每一寸反光下的阴影都压在李迟舒薄弱的脊背,将他压得越来越小,越来越不敢直视日光。
我站在班门口,从包里抓出一卷复印的报纸那张旧报纸,我复印了整整一百份。我开始冷静而繁忙地开工:拿出胶带,从十六班班级大门起,把报纸一张张粘满教室的外墙,每一张张贴出来的都是相同的内容,白纸黑字的详实报道:海业集团工程出事,施工方闭眼装死,集团推诿责任,大放厥词“是工人自己不小心,责任全在死者自己”,民愤之下,赔偿款依旧下落不明,黑白照片上一对母子被逼上绝路……