于明义进去看董北山的时候还有些不确定,但情形不容他恍惚,郑石一共就给了他三分钟,于明义来不及声泪俱下跟他大哥来一出古城会,就先报告了你从这些事里全须全尾地摘了出去,还想再聆听大哥的指示时,董北山却只问了一句:“你嫂子还好吗?”
别看于明义方才在郑石面前夸张得什么似的,真到了董北山面前反而不敢那么过火,于明义多年华碧看人下菜的本事发挥到了极处:“大哥你进来了那小嫂子还能好吗......反正瞅着人是瘦了,大夫天天来盯着呢,您放心吧,我们没有不尽心的。”
董北山默了默,只说:“事情都有定数,你们不用操心,该怎么判怎么判,集团...善仁...我不在也都有定例,放手干吧。”他停了停,时间还有不到一分钟,“就是一样,陈妤,你让她出国,我托付给她那个助理了,那边应该都安排好了,你送她安安全全地上飞机。”
到了这个时候,基本上已经达成了心照不宣的协议,按什么罪名,量怎样的刑,清缴多少财产,双方早已彼此有数,各让一步。之后所谓的提审质询也不过是走个过场,让记录案底说得过去。
但这个过场还是要好好走的,董北山尤其不放心你,怕你慌,怕你乱。傅煜然把给董北山辩护的律师团请来,一字一句辅导指点你该如何应对。
你像一株泪水浇灌的海棠,整个人精神郁郁,泪眼婆娑,心乱如麻。
一个大律师说:“董先生已经陈情自首,不会把您列为同案被告,但检察官仍然坚持传唤您当庭质询,但您放心,我们已经有充分的准备。”傅煜然看了那封自首书,当然知道里面的生硬的撇清关系话语,生怕你追问,连忙把话引到主题上,“你教她过一遍质询的回答就行。”
“好的,傅先生,陈小姐,首先是盘锦绑架案,请您记住无论检察官怎么询问,您当时在盘锦的父母家,并不知晓此事。
“其次是,对于关山的意外伤害案,那时您正在医院,关山屡次对您和董先生进行威胁,尤其是生命安全的威胁,董先生试图沟通解决问题...”
你几乎木然地听。于明义昨天刚过来恳劝你庭审过后就出国,甚至订好了机票。并说一切都是董北山的安排,他要你走。你不肯,也不信。但于明义说的恳切:“我就是赵子龙似的浑身是胆我也不敢伪造大哥说话啊。”
这一切终于有个了局了吗。
住在楼下的阿姨听着二人转,风往东刮,你开着窗,在暮色里听得清楚。
“王二姐独坐北楼,雨泪汪汪......”
“二哥你走一日我这墙上划一道,你走两日,道儿就成双。二哥你一去一年整,我这横三竖四画满了墙......”
“要不是二老爹妈看得紧呐,我顺着大道哇,一直就画到沈阳啊...”
临开庭前一夜你几乎没有睡,如同每一夜一样,你吃了安眠药睁着眼睛,却在这时手机屏幕亮了,是金明瑛打来的。你这段时间已经换了号,又跟家里说没有要紧事不要打电话给你,但深夜来电一定有什么事情。你清清哑了的喉咙接起:“喂,什么事儿小瑛?”
接通电话,另一端的金明瑛却骤然哭了出来。你不禁着急:“怎么了小瑛慢慢说,是家里有什么事吗?你爸你妈呢?”
金明瑛还是哭,哭声里无尽心酸。她哭够终于开口:“小姨对不起,我...我明天大学面试,我想我想戴你送我的铃兰胸针...然后我一不小心把它摔坏了。”
你松了一口气,庆幸金明瑛对这一切毫无察觉,可青春期女孩敏感的情绪,此刻藉由一个摔坏的珍珠胸针全然有了发泄口,她接着哭着,“小姨,我明天后天都有很多很多面试,可是我很紧张,其实我很害怕,我根本不想去英国读书,我在北京的读书的时候我也会哭,小姨,小姨我,我不想长大,我想和小姨一起,小姨给我给我讲作业教我写作文,小姨...小姨你能不能来我身边...我们就像小时候一样...小姨我真的我真的很怕你会一个人好孤独...小姨我真的很怕你会恨我爸爸妈妈,我知道我什么都知道。”她多年的隐痛都在这样的悲泣里有了和解。
你几乎被这种哭声牵起说不清的痛楚。那些原以为消失了的疮疤,又在你人生的低谷卷土重来。这么多年的爱恨恩仇,已经成了一盘说不清楚的烂账,时至今日每个人都有自己的道理,而你也从最开始最无关紧要的棋子,周旋到现在成了牵动神经的角色。
你能走吗,你想走吗。你寻不到一个答案。
你苦笑,在晚潮般疲惫的哭声中慢慢挂断了电话。
庭审是非公开的。
“董北山,汉族,男,1987年7月17日出生于吉林省长春市,高中学历。2007年,在长春创立善仁。”
“我这一生少年游荡街头,做过舞厅打手;青年混迹社会,非法放贷,豢养马仔;中年走私行贿,侵吞国家资产,多次进行权钱交易。如今落到这种境地,愧对社会,有负组织,一切后果我自己承担,与他人无涉。”
“陈妤19岁的时候被我强迫包养,我已于今年年初与她解除包养关系。在此八年期间我所做的一切陈小姐并不知情,她不曾经手我的事务、为我出面办事;我亦没有资产在她名下,与其没有子女。希望检察长秉公审理,不要牵连无辜之人。”
最鼎盛时,身家百亿,风头无两,董北山在自己最得意的年纪遇到花开最好的你。如今落魄,他撕开与你之间的关系,就是不想让你再吃苦。外人看你八年间享尽了做情妇的一切好处,可董北山却知道这从来不是你所求,他心知肚明接下本可以有大好前程的女孩,通过权势金钱无声的胁迫与引诱,让你为了家族而甘心委身,又可能永久失去做母亲的资格。
你本来有机会向阳,却不得不一世避光。
你因为他而吃的苦真的已经够多。是以尽管他能认下所有罪孽,却永生永世亏欠你。
董北山早已经筹划好一切。说句难听的,登高跌重,他从第一天风光的时候就想好了来日锒铛入狱时的光景。所以一遍遍在脑子里过好了自己的盘算。他不觉得忌讳。
唯独面对你,他的设想总是零碎,有时想着,他的人脉未散尽,必能护着你站稳脚跟;有时想着,你那么娇气,留足够的钱让你出国或者结婚也好;有时想着竟自己愤愤起来,觉得他董北山凭什么就要到山穷水尽的地步,他能风光前四十年,自然也能护住他爱的人后四十载。
与天争斗,没有赢家。
董北山的声音消失了。短促而决绝。
你听得清楚明白,你支撑不住地倒下去。合上眼的最后一刻,你的手随着身体一起滑落,你听到剧烈的空旷的脆响,一抹幽幽的绿色跌出你疲乏的眼底。
你们在一起的第一年,董北山千里迢迢赶回辽宁的那个清晨为你亲手戴上的镯子,跟随你八年的镯子,就在此刻碎在众目睽睽下如砸破一摊瓦砾。而他握着你手腕的触感,好像还在昨天。
物是人非。粉身碎骨。万劫不复。
第116章 | 0116 第七卷《小重山》(十四)连理
你宛如灵魂出窍,飘飘乎悠悠然,根本不知自己是怎么从庭审现场回到别院的,只是当你回过神来,已是人中处黏着吸氧管,指尖上夹着血氧检测仪,护士半蹲着替你包扎手腕。几个人围绕着你,等你睁眼醒来。
嗅闻到酒精的气味,你四处寻望,最后才意识到断裂的玉镯在你手腕上造成了几道不浅的割伤,手腕上的血管一直渗着血滴,皮肤上还黏着一些玉镯的碎渣。你曾经那么怕痛,此刻酒精消毒包扎清创,竟一点无知无觉,只剩下身体里数根神经尽职的颤抖。原来真的哀大莫过于心死,痛到极致万念俱灰。
“董哥他...”你想张嘴问,但嘴唇干裂,喉咙痛如吞火炭。采薇给你端来水解渴,你摇摇头,声音嘶哑几近失声也要追问,“董哥他怎么样了,怎么样了。”你不顾手腕上还未包扎好的伤口,抓住采薇肩膀,像抓住一根救命稻草,在问,“董哥,董哥他怎么样了。”
谁也不敢发话,只有主持大局的傅煜然拨开采薇,按着你的肩膀微微用了力气说,“陈妤,你先冷静下来,先让护士给你包扎。”又低声吩咐采薇:“去给陈小姐倒热水。”
你当时并没反应过来傅煜然对你称呼改变背后的意味,只是木木然松开了紧攀住采薇肩膀的手,任凭护士继续处理伤口。
伤口处理完毕,另一位护士又帮你挂了配伍好的营养针。你疲倦到极点,又因不甘心而强撑着,傅煜然让众人先离开,自己坐在你的床头,看着点滴管一滴一滴的滴落针液。
“死缓,大哥判了死缓。”傅煜然终于吐露的真相让你如堕冰窟,你震惊失措,庭审现场的无力和眩晕感再次潮水般涌来。傅煜然却并不慌乱,早有准备的他刚刚让药剂师在配伍营养针的时候加了半份镇定剂,所以他只是帮你盖上被子,说,“陈妤,你不要再想了,事已至此,木已成舟,这样的结局大哥已经接受。”
你想再说什么,可困倦和疲倦如浪花般席卷着你,裹挟着你,你无力抵抗,只能听傅煜然继续说着,“好好休息,不要难为自己,也不要作践自己,好好睡一觉,会有人照顾你,你现在体力不好,等你睡醒我们再说。”
傅煜然十分仔细,还记得把热水袋垫在你的手下,把点滴的速度控制阀调慢,等你闭上眼睛,在药物的作用下昏沉入睡,他才走。
你昏昏沉沉入睡,又恍恍惚惚睡醒,睡醒不觉轻松解乏,反而更加疲惫不堪。心里知道尘埃落定,再也没有什么回旋余地,身体却不听使唤。满心想着傅煜然那句“大哥判了死缓”而惶惶不可终日,不吃不喝任何人来问都不答话,只是蜷缩着身体,心如刀绞在被子里把泪流干。
众人看这样下去不行,怕你真的出事,是以傅煜然刚走一日不到就又把人请了回来。
此时傅煜然刚给万颖打了通电话,客气的叫了声颖姐,说董北山早就打算好了董珈柏之后的财产分配和信托,这几天他也整理一下让人联系万颖的律师。万颖丝毫不知国内风起云涌,笑问怎么你大哥不来联系我反而让你做说客。傅煜然也笑着把话带了过去,万颖也就心领神会不再问这个电话的缘由,收起笑叹了口气说,“我也知道你大哥有他的难处。只是珈柏虽然成了人,但有些事上还像个孩子,太天真,太冲动,也不知道以后他们父子…”
傅煜然也做了父亲,手机壁纸都是李缦牵着两个孩子的照片,舐犊之情,人之常理。他看了一眼手机上于明义发来的消息,安慰说,“颖姐你放心,我保证他们爷俩儿肯定有父子团聚的那天。”