董北山眼底有杀,但更有痛。金颂说出这种话固然是找死。可焉知董北山就不会被这句话挟住。人有逆鳞,也有软肋。捏住了七寸就算再多痛也少不得打落牙齿和血吞。不肯为打老鼠伤了玉瓶就是董北山的写照。

金颂抖若筛糠,不敢再喊。

独自在书房打了半小时的电话,董北山看起来甚至很平静,他仅剩的怒气好像也在与人的交流里被磨平,他甚至很有耐心地又一次单独会见了精神已在崩溃边缘的金颂:“这个事情很严重,怎么解决你不必管。你需要做的就是管好自己的嘴,不要跟任何人提起任何一点消息。尤其,不要让小妤知道。”董北山顺手将金颂衬衫的领子翻了出来,伸手拍了拍他:“回去吧。给你一天时间收拾东西去北京。”

金颂几乎昏厥。他以为是董北山要把他送去开刀问斩,他颤颤巍巍就想跪下,董北山拎他起来:“姚先生那儿还用得上你帮忙。”

金颂的命都缓过来了。只要董北山保了他,他的另一把保护伞也还撑着,他就平安无事。

前去赴宴的路上,董北山收到了底下人的短信:少爷已登机。后面又补充一句:我亲眼看着飞机起飞,才回来的。

董珈柏拿出降噪耳机,随便找了部片子就靠在头枕上默不作声地出神,放的是老片子廊桥遗梦,董珈柏看着弗朗西斯卡和罗伯特去守护在婚姻之外的真爱的时候,突然觉得讽刺又玩味,他按了服务铃,问赶来的空姐要了杯威士忌,空姐迟疑了一下,还是给这位未满法定饮酒年龄的头等舱客人端了杯酒水。

他需要醉一回。

在董北山的地盘上,却是内蒙军区的人做东设宴,哈尔滨黑白两道作陪,大家过了明面会一会。从寒暄到敬酒一派和睦之色,只是中间一个小插曲:腰肢纤纤的女孩儿来端了酒,大方一笑要跟他喝个交杯,董北山端起杯子礼貌避过,说,姑娘美意,只是家里那个最近遭着罪,我既不能替她受苦,便不好再让她伤心,这样,我喝两个,算作赔礼。

一语出竟愣住了所有人。参谋长哈哈一笑,说,好,那董兄自便。也有人反应过来了接茬:都知道董老板是出了名的深情,这些年就守着一个女孩儿过小姑娘是有福气的人啊。

董北山干了两杯后重新入座,他周身气质平缓,毫无半点拿大,说话间态度自然也不伪饰:“她跟我的时候年纪太小,这些年陪着我都习惯了。我是个粗人,别人再好,放在眼前我也看不出来。”

磊落洒沓,见招拆招。这种场合董北山闭着眼睛都知道应该说什么。他年轻的时候去过草原跟内蒙人打过交道,灌酒这几套无非记每个人的官职姓名,家乡在哪个旗,家中有几口人,蒙语叫什么名字,董北山自有一套记忆办法,几轮酒并难不倒他,但也故意出错认了罚,放低了姿态捧人。真假虚实,诚恳伪装,浮华也好苍凉也罢,现在于他眼里不过是可有可无。

饭局上说起政事也说起家事,“还是女孩儿好,女孩儿贴心,这是我的阿吉吉雅是蒙语,我的幸运才读二年级。董老板家里几口人?”参谋长侧过手机给他看朋友圈里女儿在草原上骑小马的视频,不自觉流露几分慈父情怀。

“犬子在美国念书,哪有那么好的福气,能有个女儿玉雪可爱,承欢膝下。”董北山淡笑移开了眼睛,于是两人为了儿女又举起杯子喝了一个。

董北山接过服务员烫好的手巾把擦擦额前汗珠,又状似随意把脸在热毛巾里埋了一下。觥筹交错,没人注意到这一举动,就是看见也觉平常。只有董北山自己知道。

他心里有一场绵亘千里的龙之一哭。

酒席散去的车后座上,董北山又在时断时续地做起那个梦,雪天的院落里,小妤和身边的小女孩儿堆着雪人玩儿,孩子稚嫩得像花朵,眉眼之间俨然是小妤一般的漂亮。他笑着伸手去摸,孩子没出一声儿便化了,他满手血污冰凉,抬头再看小妤在雪地里,身下一行蜿蜒的血迹,她哭着看向他说,对不起,对不起。

他每每噩梦至此,余夜只剩无眠。

他本来也应该有个女儿的。本也应该。

心中赤红的钝痛提醒着他烧灼着他,他反而平静得不像话。

董北山回到家已是午夜。你放心不下,睡了又醒,正好听见一楼的响动,去卫生间一看果然董北山正在吐。食道反酸,吐了胃液,你忙忙拍着他的背,他吐出最后一口,还夹了红色的血。

这是喝到胃出血了,你又心疼又慌张,要扶他去客厅躺下,给大夫打电话。董北山摆摆手指指药,让你给他倒杯水,你拗不过他,只好兑了温水伺候他喝了,又吐了几口,才回客厅躺下。董北山靠着沙发扶手还不忘说:“你怎么不把拖鞋穿上?”随后拉了你坐下,你双臂环着他,贴着他,想了想叹气:“怎么喝这么多,这么猛,吓坏我了。”

“小妤,恨不恨我?”董北山没回答,双手虚握放在你脸两侧。想碰,又撂开。

恨什么。是恨他包养了十九岁的你,还是恨他让二十五岁的你经受丧女之苦。

他董北山要风得风要雨得雨,顺遂十几年的好日子,终于还是在不起眼的暗礁上狠狠撞伤。若是可以,只撞他一个他不以为意,可是偏偏祸及家人。陈妤,他一生最爱的女人。他有那么大的可能不会和你有一个孩子了。他的愧痛狂悔,他的无颜相见,都不可以再挽回那个成形的婴儿和你的创伤。纵然有黄金万两广厦万间,纵然权倾东北把持关外,董北山也不得不低头承认,很多事情是倾尽人力也不可为的。

人不可以逆转天意。强求得来的只有无尽苦果。

你很轻的摇头,沉默地把脸贴在他的手上。董北山喝了太多酒,发沉的手臂搂你时都不敢用力,生怕会伤害到脆弱得像一张纸的你。

“我甚至希望这一切都没发生过,你没有怀过这个孩子。我只和你,我们两个人也好好过下去。我真不知道那个时候我在强求什么,我错了。”

两个人脸贴着脸倒在柔软的沙发里,他酒气未减不肯放手,你听他一字一字说得清晰:“小妤,是我杀孽太重,连累了你和孩子。对不起,对不起。”

“是我做错。是我错。从一开始就用了手段逼着你跟我好,又逼着你要这个孩子,我留你在我身边这些年,报应的应该是我。”

“小妤,小妤,你看,我亏欠你这么多。”他哽咽,摊开掌心,亮白月光留下细腻的湿痕。

董北山终于流泪失态,当他进入四十二岁,在他失去了女儿后第一次鼓起勇气面对自己的女人。

你细细的指尖轻轻落在他脸上,越过他高而深的眉眼,虚弱描摹他的样子。其实他表情一贯轻描淡写,但此时眉头隐忍皱起,就显得有无数隐痛不能被平抑。你指尖轻颤,恍然想起那句诗。

惟将终夜长开眼,报答平生未展眉。

从小读书,学了那么多怅惘悲感,觉得人要走到什么境地才能读懂诗人心境。长大后才知道人间愁苦,俯拾可得。不必再向哪篇诗文里寻了。此时的你们像一对真正的夫妻,有着吻合的伤口,共同忍受寒风从血肉中打穿的穹窿,他懂你的悲苦,你懂他的伤怀。只有用长夜里无边的清醒来抵御这种痛楚,你们拥抱着扛过去,才敢看一眼对方,才敢说一句对不起。

真的没有恨。走到现在你已经不恨任何人,任何事。你将这一切视作因果循环,报应不爽。董北山待你的好你看得到,你受的苦自己也清楚。你被什么保护,就被什么限制,能给你遮风挡雨的,同样能让你不见天日。

你认命。这是你的命。

你终于主动贴住他湿凉的掌心,你把两个人交握的手放到心口,你咽下温热的眼泪,好像从十九岁起飘荡着的不安定,巨大的痛苦和重创,在这一刻都有了人承担,有了人懂得。

你说,没关系,没关系。你对得起我,我真的什么都愿意。

你凑过去,轻轻吻他的泪痕。

第099章 | 0099 第六卷《悲回风》(十四)从头

(十四)从头

略略过了几日,等矿产事故调查完全封档结束,董北山突然接到了万轻舟的电话,让他去青山坞一趟。董北山这几天应付往来,心中已是累极,连续发烧不退,都是靠精神意志撑着,本不想去或者说往日后推推。可万轻舟却态度坚决,直言自己有事交代,董北山无奈,只好让护士拔了手背上的输液管,强撑着站起来,让刚子开车去。

陪护着输液的你不高兴,又知道董北山必定会去,拿了一杯决明子茶和一份绿豆糕,小小抱怨了万轻舟的不通人情,“路上喝点吃点,打了一下午的针,还没吃上晚饭呢,就把人叫过去。”

董北山摸摸通情达理的你的头,说,“晚上别等我,先休息,我肯定当夜赶回来,估计就是交代工作上的事。”你仍旧不放心,嘱咐刚子开车要平稳,别着急。

车刚刚驶入青山坞,万轻舟早就等在了停车场那儿的遮雨回廊处。

“老师,夜里寒露重,劳您在这儿等着,有什么话您让人给我捎来或者电话里说……。”董北山此刻虽累极,语气姿态仍是谦恭。

“看你最近顾着别的事,我免不得要瞅着时间,把话当面说给你。”万轻舟端着一个紫砂壶,茶叶温热暖着他的手抵御寒气,可他接下来的话却冷心冷血到了极致。

“你既然那么分心惦记别的事,就把内蒙的矿给万钒吧,这两三年,我点拨着他,也历练了不少。”

董北山一时语塞,内蒙的矿是他下了巨本筹划给你和孩子的,眼下的难关是他舍弃了脸面喝酒应酬奔波走动硬生生扛过去的,凭什么万轻舟一句话就给收回去拿给万家人做,把他当什么?给他们万家鞍前马后的力工?