陆延如果在这里,估计已经认不出面前的人是谁了,记忆中的唐如风永远都是一身朴素发旧的衣服,模样青涩又沉默,而车里坐着的男子穿着一身妥帖的黑色西装,头发梳得一丝不苟,所有情绪都被藏入眼底,像矜贵淡漠的世家公子。

曾经凌厉的青竹变成了一杯醇厚瑰丽的红酒,摇曳间纸醉金迷,已经有着属于成年人的喜怒不形于色。

今天是跨年夜,司机已经在车里坐了四个小时,他惊惧这名年轻男子的雷厉风行的手段,连出声询问一句都不敢,只能盯着挡风玻璃上纷然落下的雪花发呆。

“咔哒。”

车窗缓缓升起,后座的男子终于开口,听不出情绪的道:“把车开过去。”

司机闻言悄悄松了口气,活动了一下僵麻的双腿,把车开到了对面。他不知道唐如风为什么要在这样一个热闹的跨年夜独自坐在车里度过,只知道车停稳之后,对方就打开车门下去,坐在了路边覆满霜雪的长椅上。

十几分钟前,那名男子也是坐在同样的位置。

唐如风捡起对方遗落的烟盒,从里面缓缓抽出一根香烟叼到嘴里,用打火机点燃,辛辣的烟雾呛得人眼睛发红,他却静默无声,任由雪花落满了肩头。

司机看他在外面淋雪,自己坐在车里多少有些坐立不安,终于忍不住降下车窗道:“段总,等会儿雪就下大了,要不我们还是回去吧,董事长还等着您一起吃年夜饭呢。”

段氏集团的人员进行了一次大规模调动,段继阳下台之后,外界只知道董事长又带了个私生子回来,亲手把他扶上第二把交椅的位置,“段总”这个称呼也换了人选。

唐如风看起来并没有想去吃年夜饭的意思,他将一根烟抽尽,掐灭后扔进垃圾桶,这才从长椅上缓缓起身,转头看向楼上。

高楼耸立,灯光明亮,他猜想陆延现在应该正和母亲一起吃年夜饭,万家团圆的日子,少有人会独自度过。

唐如风活动了一下冻僵的指尖,拉开车门上车,里面的暖气终于驱散了几分严寒,他似乎是看出司机的坐立难安,淡淡开口:“开车回去,后面几天给你放年假,不用过来了。”

不知道是不是因为唐如风的神情总是十年如一日的阴郁,司机一时竟不知道他是在说好话还是坏话,迟疑出声:“不……不用了吧。”

可别给他辞退了,这份工作来的可不容易。

唐如风一眼就知道他心里在想什么:“休三天,过来继续上班。”

司机闻言这才松了口气,肉眼可见的喜意:“谢谢段总,谢谢段总。”

他立刻驱车回程,速度明显快了不少,淡淡的雀跃藏也藏不住。唐如风靠着车窗闭目养神,不知在想些什么,片刻后忽然开口问道:“家里有人等着你过年吗?”

司机笑呵呵道:“家里的老人和媳妇都等着呢,原本今天我不轮休的,这下可以回去陪他们好好吃顿饭了。”

唐如风点点头,没再说什么,他闭目摩挲着指尖的手机,控制不住想起唐母摔下楼住院的那天,疗养院方面给出的解释:

“正常情况下我们是有专人24小时看护唐女士的,但是那天早上忽然有一名姓段的先生来访,不许护工跟着,也不知道他们两个谈了些什么,吵得特别厉害,连病房里的东西都砸了,那位先生前脚刚离开,后脚唐女士就因为心神恍惚一脚踩空楼梯摔了下去,这件事虽然是意外,但确实是我们的失职……”

唐如风那时心神恍惚,已经听不清她们提出的赔偿事宜了,脑海中反反复复回荡的只有那句话:有一位姓段的先生来过了。

除了段建风,还有谁会那么闲,无缘无故跑去看一个缠绵病榻的女人?

唐如风想放过所有人,可那些人偏偏就是不肯放过他,一定要将他逼到穷途末路才满意。唐如风缓缓睁开双眼,指尖在黑暗中悄然攥紧,手背青筋浮现。

他知道,只有忍,才能得到想要的一切。

他可以丢弃自己的姓氏,丢弃自己的尊严,用短暂的蛰伏来换取将来的强大。

这个凛冽的寒冬,就是一个很好的开端。

陆延很少看新闻,也很少去关注那个浮华的圈子发生过什么事,等到天气暖和的时候,他已经开始着手忙自己的事业了,毕竟一直坐吃山空下去也不是办法。

去年的时候潘源和另外几个朋友想出资开家酒吧,他家里就是本地最大的酒商,相当于近水楼台先得月了,陆延刚好占了一部分股,今年酒吧新开业,潘源找了几个网红宣传,再加上圈子里的朋友捧场,生意也算不错。

不过潘源他们几个是典型的富家公子做派,三分钟热度,事情全部都丢给底下人去办,自己只负责吃喝玩乐。陆延原本也是和他们差不多的闲人,不过谁让他家破产了呢,现在酒吧事务基本上都由他来打理,潘源他们隔三差五看看账本就行。

“哟,你这一天天的还挺勤快,擦杯子这种事让服务员干就行了呗,你还亲自上手。”

陆延原本坐在吧台擦杯子,闻言抬头看去,这才发现是潘源:“我闲着没事干,你怎么来了,还没开业呢。”

潘源趴在桌子上摆了摆手:“我又不喝酒,今天来是和你说个事儿,段家老头子四十七岁大寿,后天办酒宴,你去不去?”

陆延无动于衷:“他办酒宴我去干什么?我和他又不熟。”

他现在听见姓段的这两个字就头疼,这一家子没几个正常人。

潘源一副欲言又止的样子,似乎想说些什么,但又不好开口:“哎呀,反正你和我去看看呗,我跟你说,段董事长领了个私生子回来,把段继阳挤的都快没地方站了,你就当看乐子。”

陆延手腕一翻,漂亮的玻璃杯就整整齐齐放入了消毒柜:“看乐子?我嫌看了晦气。”

他是讨厌段继阳不错,但专门去看他的落魄样也没必要,怪没意思的。

潘源这下终于憋不住了,压低声音道:“你不是一直在找那个小服务员吗?”

陆延闻言动作一顿,这下终于有了反应,他控制不住攥紧指尖,连心跳都快了几分:“你有消息了?!”

潘源神情便秘地点了点头:“别问那么多,你和我去就知道了。”

对于当初把唐如风灌醉送到陆延床上这件事,潘源有点愧疚,但并不多,毕竟对方只是个底层小服务员,搭上陆延这个富家少爷怎么看都是唐如风赚了。

但是!!!!

但是潘源万万没想到,当初的那个小服务员居然摇身一变,成为了段氏集团的二把手,不仅把段继阳这个正儿八经的“嫡子”踢出接班人核心,还能哄得段董事长带他出入各种正式场合,要知道这可是继承人才会有的待遇啊!

潘源一度怀疑自己认错了人,奈何那张脸看起来又实在眼熟,他干脆带着陆延一起去认认,就算被打击报复了,回头好歹还能有个人帮忙求情呢。

宴会那天恰好下起了蒙蒙细雨,但架不住段家势大,不少人冒雨也要前来参加。陆延和潘源到的早,两个人站在角落里闲聊,视线往门口飘去,注意着来往的宾客。

陆延抿了一口酒,细碎的水晶灯影落在脸上,愈发显得眉眼深邃:“你说唐如风今天会来参加宴会,到底是真的还是假的?”

潘源低头看了眼时间:“你急什么,大半年都没找到人,不差这几分钟。”

陆延眉头微皱,也只能耐着性子继续等待,他心中隐隐察觉到事情并不简单,偏偏潘源嘴巴实在太严了,半个字都不肯往外吐。

一分钟过去了,两分钟过去了,三分钟过去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