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8章(1 / 1)

苏月只好把桌上的竹盒递过去,春潮抓了把膏子,搓出薄薄的一层沫子,边搓边道:“这阵子忙得摸不着耳朵,连洗头都得挑夜里……小娘子怎么称呼?和颜在是同乡?”

苏月说是,“我也是姑苏人,姓辜,阿姐就叫我苏月吧。”

她在回答春潮的时候,看见颜在努力举着铜茶吊,举得两手直哆嗦。

颜在是细胳膊细腿,典型江南美人的长相,凌空悬着的时候久了,有些坚持不住。

她见状,把边上的小杌子搬过来,示意颜在站上去。原本想接手的,但又怕莽撞了,反倒惹人不高兴。新人刚来,总得想办法笼络老人儿。人家正在讨巧,你中途截了胡,反倒落人埋怨。

颜在感激地朝她望了眼,说实话春潮不好伺候,自己被她呼来喝去使唤,只好吃哑巴亏。当初一同来上都的人里,只有自己一个进了宜春院,其中孤单可想而知。现在终于来了个同乡,也算是有了伴,因此颜在很欢喜,连自己的妆匣都要和苏月的放在一起,且热络地招呼她,有什么要用的,尽管自取。

苏月含笑应了,但绝不当真去碰人家的东西。第二天收拾停当进大乐堂,太乐丞照着上面的吩咐,从前头人中挑选出五个,另辟出乐室让她们排演《白纻曲》。受命前来引导她们的,也是擅长江南曲调的乐师。

苏月和颜在是新来的,略费些工夫,但也只消大半日,就已经掌握要领了。

师父领进门,修行靠个人,后来乐师盯得不紧了,常是练半日歇半日,捧着热茶感慨:“教习诸位小娘子,才算是真正省心。不像头几日在银台院,显些要了我的命,怎么教都教不会。看看,我鬓边新长了几根白发,都是被她们给气的。”

这些来自江南的女郎,全是平和温婉的脾性,自矜自重,不愿意给人添麻烦。乐师这么说,她们也只是笑笑,“谁都有刚入门的时候,等日子长了,自然就好了。”

预备登台前虽然需要苦练,但比起在银台院的时候,已经轻松得多了,不必从早到晚抱着乐器不放手。五个人得了闲,就在廊子上坐着攀谈。前朝就入宜春院的那几位,说起家乡总有前世今生之感。一位最年长的,名叫梅引的乐官唏嘘:“我离家整整五年,连做梦,都梦不见家乡的样子了。”

大家都有些惆怅,再过几年,新人也会变成她们今天的模样。

苏月和颜在还能向她们描绘江南的变化,其实战乱过后,到处一片狼藉。若说好,只有远山远水还在记忆里,却也因近处的残垣断壁,显得有些破败和凄凉了。

说话间,不防门外忽然进来一位女郎,一双飞扬的丹凤眼,看人的时候眼波袅袅,很有亦嗔亦怨的风味。

进门便问苏月,“你就是新来的姑苏乐工?”

苏月站起身说是,“不知娘子有何指教。”

那位女郎浮起笑,笑意里带着几分傲慢,随口问她:“你与白少卿相熟吗?听说你是他从银台院抽调出来的,昨晚他还亲自在院门上等候你,有这回事吗?”

这么一来,大家都看向苏月,让她有些无所适从。她辩解道:“我和白少卿并不相熟,也是入了宜春院,才得知是受了少卿提携。”

那位女郎一哂,“既然以前不相熟,那往后也不必太相熟,免得过于亲近,引出不必要的误会。”

人家发完话,不等她应承就转身出去了,同坐的云罗告诉苏月:“她叫刘善质,是宜春院最红的前头人,技艺实在是高超,对白少卿也实在是一往情深。但凡有人和白少卿走得近,她就不高兴,上赶着来兴师问罪。”

苏月了然了,“那往后要提防些,别惹她恼火。”

“倒也不是怕惹她恼火,”一旁的楚容压声说,“不过离白少卿远些是对的。他年轻,长得又俊,常在梨园内走动,和宜春院好几个前头人都有纠葛。只是后来不知怎么,渐渐没人说起了,近来又同刘善质打得火热。好些人劝善质,让她不要受人蒙骗,她却总觉得自己和以前那些乐工不一样,白少卿是真心喜欢她的。”

自视甚高的人一头扎进感情里,总是莫名自信,自以为独一无二。苦口婆心规劝没有用,总要经历一些事,才能看清人的本性。

苏月没有把这件事放在心上,只觉日子过得飞快,眼看就要除夕了,心也高高悬起来。

以前在家取乐,就算曲调谬之千里也没人计较,如今要去受那些权贵的检阅,只怕错了一个音,也会吃不了兜着走。

所以那几天,她的琵琶几乎没离身,只差睡觉也抱在怀里,连做梦都在拨弦。到了腊月二十九,内造局送乐工当日要穿的礼衣进来,都是细作的浮光锦,上面覆着洁白的玉纱,举手投足光彩动摇,水波粼粼。

衣裳很珍贵,穿上也很美,但十二月的气候,贴身简直凉彻肌骨。

大家上身试了试,忍不住倒吸凉气。登台的乐人都要穿得轻薄,穿出春夏的轻快韵致,总不能一抬胳膊鼓鼓囊囊,这样显得笨重不好看。

“大殿里有温炉,进去就暖和了。”太乐丞努力打消大家的顾虑,“今年上头还拨了炭下来,候场的帐子里也有火盆,保管冻不着你们。”

可是从圆璧城到前面的乾阳殿,有很长一段路,好在大家都备有斗篷,尚可以御寒。

于是年三十一早,就集结起来准备出发了。今天天气阴沉,厚重的云层像个晦暗的锅盔,严实地扣在穹顶上。乐工们列着队伍走在夹城里,冷风从脖颈处往里灌,怀里抱着的乐器,也变成了冷硬的大冰锥。

咬着牙,裙裾翩翩,脚踝像被刀割一样。初入禁廷的好奇,已经被无处不在的寒冷涤荡得所剩无几了。

苏月觉得自己的眼皮都被冻僵了,麻木得几乎抬不起来。等入了重润门,听见一个似曾相识的嗓音想起,才艰难地抬了抬头。

内侍省侍监还是一副笑容可掬的样子,向内比手,“帐幄设在文成殿后,时辰还没到,先进去候着吧。”正巧看见了苏月,便来同她打招呼,“辜娘子,我记得你。头一回亮相,拿出看家的本事来,是明月还是铜镜,就看今朝了。”

第07章 第 7 章

几乎所有人眼中的出头之日,就是在大宴上被达官显贵看上,然后收作侍妾,运气好一点的做续弦夫人。

这种现状对苏月来说,其实有些无奈,要是仔细回头想想,这世界怎么不是个充满了调侃意味的寓言故事呢。权家大郎还是个微末的副将时,她们家婉拒了人家的求婚,如今人家当上皇帝了,她却被迫成为他的乐工,整日被人催促着,一定要抓住机会,让他手下的官员相中,去做个仰人鼻息的玩物。

其实她只想回家罢了,爹娘打算为她说合一位品行高洁的读书人,她觉得挺好的,这样的郎子才适合她。可惜现在连这个愿望都不能达成了,进了内敬坊,她的命运好像也已经注定了。

侍监这么说,她唯有俯身应承,“只求不出错,不辜负侍监的重望。”

侍监语气温和,含笑道:“外头冷,女郎快跟他们进帐幄吧。”

苏月行过礼,随梨园使入了文成门。

放眼看,这里虽是乾阳殿的副殿,但殿宇高大,人站在底下,渺小如蝼蚁一般。前朝的时候,宫城就以雄伟闻名于世,听说每个主要的宫室,都对应了天上紫微垣的方位,所以这座皇宫又叫紫微宫,其煌赫的程度,很对得起这个名字。

一阵寒风吹来,欣赏宫殿的兴致完全被浇灭了,她还是更在乎搭建在广场上的帐幄。

赶紧钻进去,地方挺大,能容纳好几十人。四角又燃烧着火盆,大家紧挨着坐下,确实比外面暖和多了。

只是手脚依旧冰凉,一旁的颜在偏头问她:“冷么?”

苏月说好多了,“先前冻得我脸上没知觉了。”

不远处的炉子上放着铜茶吊,正咕咚咕咚煮着热茶,可谁也不敢上前倒一杯,害怕回头上场不便,惹出大祸。

大家搓搓手,又跺跺脚,台上有多得体,台下就有多窘迫。

猛听见西边传来低沉的鼓声,众人都为之一振,应当是新帝临朝,百官恭迎了。

辞岁有一套繁复的流程,譬如敬神、赏对联、封笔等。待逐样都完成了,才到皇帝宴请王公大臣的环节。