皇帝开始考虑,要不要在上都建一条姑苏街,就照着十泉里?的样子复刻。免得她想完了家人又想老家,实在不行,照着辜宅建个一模一样的府邸也可以。
不过从她的话?里?,他?隐约品砸出了她不拿自己当外人的感觉。就是将要交心?,还差一点儿的那种程度,譬如一会儿“卑下”一会儿“我”,世上哪有人面对皇帝如此从容。总之在他?眼里?,她不是普通的女郎,而?在她眼里?,他?好像也不是什么正经?皇帝。
这就是即将成为夫妻的前兆啊,不用?讲什么尊卑,也不用?战战兢兢,相?处融洽就好。
皇帝贪恋地看着她来回走动的身影,没?见她之前还有些不高兴,怪她半道上遇见裴忌,专门停下来搭讪。见了她之后,又觉得这种小事何足挂齿,裴忌都要成亲了,她也定然死心?了。世上没?有第二个男子比自己更适合她,她要拯救乐工,他?把梨园送给她。她想家人,他?把辜氏全族迁到上都来。像他?这样大权在握又用?心?的汉子,就算打着灯笼也难找吧!
横竖皇帝心?情不错,“明日让国用?给你送软糕和香糖果子来,想吃还不容易。今天时候不早了,朕来瞧过你,见你一切都好就放心?了。殿里?还有好些政务亟待处置,巷道朕独行,不必相?送,你回去?吧。”
他?说完,一个人踏上了回宫的路。黝黑高大的身形在两旁林立的灯亭中穿行,看上去?不可一世,却又透出一丝孤寂。
苏月站在那里?目送他?,他?走了一程回头看,发?现她并未离开,便抬袖回了回手,“不要对朕依依不舍,要是实在不舍,朕也可以留下。”
吓得她转身便走,砰地一声关好门,飞快落上了锁。
等回到官舍,她才有空仔细思量,门是从她这边锁上的,皇帝陛下下次要想从天而?降,可真得翻墙了。
手上的小匣子紧紧握了半晌,终于松开手掌,把它?放在了书案上。揭开盖子俯身打量,那枚闲章通体翠绿,很是喜人的模样。翻转过来看,“至正”二字用?的是小篆,至正……和权大这人不甚相?配,果然还是放在她身上更合适。
遂重?新盖好盖子,找出自己的小荷包把它?装上,救命稻草就是它?了,以后定要随身珍藏。
第二日照常排演中秋的曲目,宫廷燕乐有十部,除了清商伎和国伎这些传统的伎乐之外,又添了天竺伎和安国伎。前朝遗留下来的声乐几近凋零,新朝重?立后,像一副日趋寡淡的画作上,重?又增添了绚丽的色彩,变得饱满宏大,熠熠生辉。以前大曲主要以演奏为主,现在乐工们有自己的主意,散序用?器乐,中序以歌唱,曲破化舞蹈,把有限的时长,横向狠狠地填充丰满了。
于是现在的大曲,再不是初建国那会儿单纯的表演方式了,更具神韵,更有精气。照着苏月的说法,咱们不为取悦王侯将相?,只?是一心?把梨园做强。要令梨园变成天下乐人向往的圣地,首先就要令它?空前绝后,光焰万丈。
大家坐在一起小试牛刀,信心?十足。颜在击着拍板说:“中秋大宴之后,咱们择个日子,在端门之外摆开阵仗。梨园的创新要让世人都知道,要吸引那些想要一展抱负的乐人加入我们。”边说边快活地扯动苏月的衣袖,“到时候咱们梨园就能像国子监一样,须得通过考核方能入园。以后就再也没?人看不起我们了,我们可是梨园的头一批乐师,是后来者仰之弥高的老前辈啊。”
开心?的笑声还没?尽兴抒发?,就被进来的仆妇打断了。仆妇说:“朱娘子,有客到访。”
之前被权贵随意点卯的恐惧还没?有消散,乍然听见有人找,顿时吓得颜在一激灵。
“什么人找我?我忙得很,没?有时间相?见。”
仆妇道:“是个熟面孔,以前也是咱们梨园的人。”
苏月听了,偏头对颜在道:“会不会是青崖来找你了?你可要出去?看看?”
颜在反倒更犹豫了,迟迟问仆妇:“来的是男还是女?长得什么模样?”
仆妇道:“是位郎君,俊得很呐。”
仆妇与小部的人不相?熟,只?负责枕上溪这一片的洒扫和通传。既然说俊得很,想必就是青崖无疑了。
苏月道:“去?见一见吧,这么久了,你不也时常惦念他?吗。”
正因为分开太久,颜在心?里?生出些怯懦来。但?转念再想想,早前青崖对她有大恩,因为不愿直面这份亏欠就避而?不见,实在不近人情。于是只?得站起身,喃喃着:“那我去?见他?一见……不知他?好不好……”边说边挪着沉重?的步子,走出了小乐堂。
一路向北,官中接待勋贵之家邀帖的地方叫南风谷,精美的小厅间间分明,各有姓名,用?以接待不一样的贵客。
颜在被引入了“草木本?心?”,走到门上就看见坐在茶台前煎茶的人,还是记忆里?的眉眼如电,还是一如既往的绝色震心?。不过几个月未见,好像变得愈发?沉稳了,淡淡朝她望过来,很有一种清贵公?子出尘入世的感觉。
“阿姐。”他?和声唤她,“来坐下,茶快煎好了。”
颜在呆呆“哦”了声,跣足踩上重?席。他?温存地替她铺好了坐垫,又在邢窑盏中替她添了茶汤,含笑道:“尝一尝,我近来修身养性?,跟着一位茶师学煎茶,今日来看你,正好让你试试我的手艺。”
颜在说好,有些僵硬地端起茶盏,在他?的注视下抿了一口?。
他?问:“如何?”缓慢眨动眼睫,纤长的睫毛像羽扇,拂得人坐立难安。
其实颜在不擅品茶,她也喝不出茶的好坏,只?觉香虽香,但?有点苦,又有点咸。可她不能扫兴,只?能说好,“色如积雪,齿颊生香。”
可青崖却失笑,“我刚才神游太虚,不小心?多放了点盐,阿姐肯定品出来了。可你不说破,一味地粉饰太平……还像以前一样。”
颜在顿觉汗颜,自己确实很懦弱,不敢触碰的真相?,以为永远不提及,就可以当做没?有发?生过。
心?慌意乱下,她忙岔开了话?题,“青崖,你在乐府过得好不好?没?有人欺负你吧?”
青崖垂着眼,缓缓收拢桌上的茶器,一面道:“起先难以融入,时候长了就熟悉起来了。前阵子上面忽然下令,让我当乐府乐监,这委任来得不合常理,我想定是辜娘子保举我,在陛下面前为我美言了。”
颜在说是啊,“苏月也不放心?你,央了陛下提拔你,况且你有真才实学,定能在乐府有一番作为。日后梨园还要与乐府联手,将大曲推向鼎盛,到时候少不了你的帮忙。”
青崖轻轻捺了下唇角,“只?有为着同一个目标,你才能与我一心?。可我不想留在乐府了,我想回梨园,回到太乐署……”他?眼里?浮动着楚楚的光,像一只?被人遗弃的猫狗,哀声问,“阿姐,我可以回来吗?可以吗?”
第44章 第 44 章
颜在?觉得很莫名, “你如今在?乐府不好吗?已经当上了乐监,将来还有更广阔的天地。男子要以前?程为重,如果中途回到梨园, 岂不是枉废了苏月的良苦用心, 又让自?己变得一文不名了吗?”
可她不明白, 不是每个男子都有野心,都想扬名立万。然而他的没野心, 是不是会让她失望呢……他不敢说,害怕换来她鄙夷的目光, 更害怕被她看不起。
“我?……只是觉得孤寂。”他低下头小声?说, “我?十来岁便被充入小部,这些年已经习惯了梨园的日子。”
颜在?知道他恋旧,但?她觉得放弃乐府的前?程, 回到太乐署再度沦为普通乐工, 实在?太可惜了。
“音声?部的人, 想谋得一个官职不容易,通常都要科考, 再加上通音律,才能被委派到乐府去。你能当上乐监,是苏月央求陛下才为你谋得的, 她那时?候自?己多艰难, 也没有忘记你, 你若是辜负了她的好意,还有面目回来见她吗?”颜在?好言劝慰他,“乐府也好, 梨园也好,都是供职的地方, 时?候呆得久了,没有什么分别。尤其乐府,人员不像梨园那么多,差事也轻省,对于你这样的小郎君,再合适不过。”
青崖听了她最?后那句话,连连苦笑起来,她一直拿他当孩子,殊不知他虽然只活了十五岁,这颗心却已经垂垂老矣了。
很可怕吧,少年的躯壳里,装着一颗腐朽的心,像个鹤发童颜的怪物?。他想回来,也不是喜欢梨园的生活,只为眷恋一个人罢了。
她真的不知道吗?还是根本不想知道?从他那次替了她,她的心绪分明有了微妙的变化,不用她说,他都看得出来。
而颜在?呢,只是希望他能远离那些对他知根知底的人,去一个对他没有那么大恶意的地方,让一切重新开?始。
也或者?,多少夹带了一点私心,他每日出现在?自?己面前?,让她的负罪感日渐加深。只要他有一点情绪的波动,哪怕只是皱一下眉,也会让她惴惴不安。她盼着他能越爬越高,高得足以弥补他心里的缺失,这样自?己好像可以略感安慰,不用每次见到他,都提醒自?己亏欠了他太多。
各有各的心思?,都在?隐而不发。颜在?见他沉寂下来,觉得自?己就像个狠心的长辈,逼他离开?家乡,逼他出去闯荡一样。
正有些自?责时?,没想到他忽然蹦出了一句话,“替你那一回,对我?来说不算什么,你不必放在?心上。我?也不会以此作为要挟,强迫你还我?的情,你不欠我?什么,一切都是我?自?愿的。”