太后?在外人面?前?一向是坚强向上的,绝不显露出半点残余的忧伤,照例是该吃吃该喝喝。听过了雅乐还要?点上一支康居舞,领头?往台上抛钱,一时把红毡抛得像庙里的许愿池一样。
苏月过殿里照应,她见了她,招呼她坐到身边歇息,“两头?跑多?累得慌,那头?交给底下?人吧,你在这儿吃过了饭再过去。”
苏月笑?着说是,“我?就是等着开席,来陪您用饭的。”边说边看了一圈,但凡有品级的命妇都在,连汉阳长公主?也在,唯独不见长公主?的对家,便好奇地问太后?,“怎么没见鲁国夫人,她今日没来赴宴么?”
太后?脑门子直突突,扶额道:“别提了,宴前?接了她一封书信,说上青州去了,让我?不必挂念她。”
太后?这番话引得汉阳长公主?抬眼,想必这个问题也困扰了她良久,总算有人问出来,给她答疑解惑了。
苏月不知道鲁国夫人和青州有什么渊源,“还未出正月,走亲戚去了?”
太后?脸上木噔噔地,“说是投奔她的志向去了,要?跟着那个醍醐种地做买卖,开酒馆,开客栈。”
其实?太后?的这番话,也是有意说给汉阳长公主?听的,毕竟都混到了吃穿不愁的地步,何必为个毛脸男人争得头?破血流。上都繁华之?地,什么才俊没有,旧的不去新?的不来。那个傻子一根筋千里追随,没跟去的就踏实?过好自己的日子吧,再不济找个样貌上佳的,养养小白脸也行啊。
汉阳长公主?那厢呢,听到她们说话的内容,惆怅过后?到底释然?了。虽然?很遗憾,但若问自己能不能像鲁国夫人一样不管不顾,答案是决计做不到。
其实?先前?的种种,回想起来很可笑?,当?初她嫁到葛家,郎子肩不能挑担,手不能提篮,以至于自己吃了许多?苦。现在自己重获自由了,有机会再选一次,下?意识就想区别于姓葛的,区别越大越好。
恰好那日父母府中宴请,她过去帮着张罗,刚到门前?,遇上了梨园乐师进场。
梨园随行的行头?不少,有的乐师整场下?来得换几样乐器,那些大大小小的匣子都得自己搬运。女乐师们力气小,搬得也少,但人群中混进了一个高大魁梧的汉子,肩上挂着两个琴匣,手里拎着两个大箱子。那时她以为他是梨园跟来的杂役,直到他抱着乐器登台,那么粗犷的人竟弹得一手好琵琶,她震惊半天回不过神来,从此就留意他了。
有力气,也有情调,这是汉阳长公主?对醍醐的评价。本以为这种喜好很罕见,却没想到鲁国夫人也对他青眼有加,发展到最后?,两下?里就暗暗较劲起来。
若说醍醐心里属意谁,她也说不上来,原本输赢悬而?未决,随着醍醐的离开,也许就此不了了之?了。可她没想到,鲁国夫人居然?放下?上都的一切,追赶他去了,可见还是鲁国夫人更胜一筹,自己也算输得心服口服,那就祝福他们往后?一切顺利吧。
彭王妃这头?呢,因为女儿这场畸恋,可说是心力交瘁。今天总算看见了转机,忙问她:“你阿舅上回替你说合的人,可要?见一见?人在将作处任大监,差事?轻省,脾气又和善。据你阿舅说,家里头?整间屋子都摆着亲手做的各种舟楫,那个小船桨,才半截手指头?那么长……”
本以为她又要?推辞,毕竟提了几次,最后?她几乎要?与父母翻脸了。
彭王妃小心翼翼查看女儿的脸色,不想这次并未从她脸上发现不耐烦。
汉阳长公主?转头?看向母亲,平心静气道:“阿娘,这些年您为我?操碎了心,我?对不起您。阿舅说的那个人可以见一见,我?想能耐下?性子做那些小玩意儿的,定不是个坏人。”
彭王妃暗呼阿弥陀佛,简直高兴坏了,连连点头?,“回头?我?就让人传话给你阿舅,好不好的,见过了再说。”
隐约听到她们谈话内容的苏月与太后?,悄悄交换了下?眼色。
这样挺好的,各自都按照自己的心迹,去做自己愿意做的事?吧,不用哭哭啼啼,也不用怨声载道。勇敢的人只管大步往前?迈,追求安稳的人转身也能找到自己的幸福,不是皆大欢喜吗。
只是苏月仍从太后?的一低眉间,发现了不易察觉的哀伤。
初五日,大家都在迎财神,而?她的小儿子,此刻正关在大理寺的牢狱里。犯下?弥天大罪该受罚,糟心的是他病了多?年,但凡受罚必定性命攸关。她忍了又忍,这些天自己没有探过监,也没有派人去看望他,实?在是这孽障令她心情复杂,就算见了面?,大概除了骂也还是骂。
但若说不记挂,怎么可能呢,终究是从自己肚子里生出来的,是自己的至亲骨肉啊。可因为他的荒唐,母亲惦念儿子也成了罪过,太后?如今已经不知道,自己究竟应当?怎么办了。
苏月见状,轻声道:“陛下?没有下?令,大理寺不会苛待他的。我?今日派人给他送了些御寒的衣物过去,里头?应当?也有暖炉,不会冻着的。”
太后?听了她的话,愁云惨雾间泄出了一点日光,在食案下?紧紧握住了她的手。
快意恩仇固然?是爽利的人生,但仁慈豁达,才是作为一国之?母必备的情操。
男人就像雨后?水洼里舀上来的一碗水,别指望他清澈见底,婚后?是第二次投胎,女人往水里加什么,决定他是污还是浊。你加明矾,他沉淀沉淀,慢慢就纯净了,你若滴落两滴墨,他马上能让你明白什么叫伸手不见五指。大郎有贤妻辅佐,这个国家错不了。自己已经上了年纪,不管是政务还是宫务都力不从心,既然?后?继有人,太后?便想好了,可以痛快地放开手了。
所?以今日的大宴,除却权弈落马的遗憾,其他一切如常。曲乐照演,推杯换盏,皇帝牢牢稳坐皇位,依旧是臣僚和百姓的心之?所?向。
直等到大宴结束,皇帝在空空的大殿上站了一会儿,方才乘着夜色去了北司狱一趟。
说是大狱,其实?与真正关押囚犯的牢房不一样,皇帝没有下?令褫夺齐王封号前?,权弈仍能活得有体面?。
然?而?内心的煎熬无时无刻不在折磨着他,短短几日而?已,皇帝再见到他时,他已经瘦了一大圈。
兄弟俩见面?,都不知道该说些什么,只有两两对站。
权弈虽然?常年体弱,脾气其实?很倔强,到了此时更要?在皇帝面?前?挺直脊梁,脸上满是无畏之?色,率先发了声:“阿兄是来赐死我?的吗?”
皇帝的目光像冰锥,“要?你死还不简单,犯不着让朕亲自跑一趟。朕是来看看你病了没有,倘或半死不活了,外面?有现成的御医,扎一针就能让你还阳。”
权弈的脸色变得很难看,“你送来的大夫,一次又一次把我?从鬼门关拽回来,其实?我?早就不耐烦了。干脆让我?早点死,反倒是成全了我?。”
皇帝一哂,“以前?没看出来,你是个烂心烂肺的东西,你想死不要?紧,但你没有想过阿娘。当?初小阿妹夭折,阿娘受了那么大的打击,半年才缓过来,你要?是再一死,我?怕她的身子扛不住,会被你拖累。”
权弈的失望终于落到了实?处,“所?以你替我?遍寻名医,都是看在阿娘的面?子上。”
皇帝道:“朕若说是出于兄弟之?情,更会被你气死,所?以就算在阿娘的头?上吧。”
他那异于常人的思?维,常会令权弈语塞,直到今天还是一样。
这几日权弈被关押在这里,脑子没有停转,不知道自己到底什么时候露了马脚,被他察觉了。他自问一直谨慎行事?,且武将出身的人不是都很马虎吗,怎么桩桩件件都被他防住了。
萦绕在心头?的问题一直得不到解释,索性去追问他:“你是何时怀疑我?的?”
皇帝瞥了他一眼,目光所?及是铺天盖地的碾压,“替你看病的大夫是朕搜罗来的,你的病情什么时候有起色,什么时候痊愈,朕都知道。”
权弈的身子不由晃了晃,“看来我?一直活在你的眼皮子底下?,你也没有信任过我?。”
皇帝说:“你的脑子是豆腐渣做的吗?朕那是关心你,难道你以为朕在监视你?你三年前?身子就已经调理好了,可你一直装病,朕以为你享受这种有人疼爱的感觉,便没有戳穿你。后?来大梁建立,你的病就好了,受封爵位入朝参政,朕以为你会是朕的好帮手,能替朕分忧,没想到你日日比朕还忙,忙着拉拢文臣武将,忙着到处与人攀交。朕问你,忙了那么久可有成效?最后?任你调遣的,不还是朕送到你手上的京畿驻军吗。”
这些话像巴掌拍在权弈的脸上,把他最后?的一点尊严都拍碎了。
是啊,忙了很久收效甚微,因为他没有战功,也不能服众,所?有与他交好的人,还是看在阿兄的份上。他明白这个道理,但他并不气馁,反正从未想过和这些人交心,等他接手了大梁江山,他们只要?向他俯首称臣就好。结果连这点自我?安慰到最后?也消亡了,他从来没有跳出阿兄的五指山,他的篡权,是他一个人的忙乱,细想起来真是讽刺。
他退后?两步,背靠在木栅上,无力地说:“你顺水推舟,拿我?试验满朝文武的忠心,那些让你看不惯的人,也趁着这次一网打尽了吧?”
皇帝说是啊,“所?以你也算有功,朕不杀你,给你找了个好地方颐养天年。”
权弈恼火,“我?才二十三岁,你管这叫颐养天年?”