话分两头。
太忘峰这儿,从雪地里看去,竹屋的窗子已经放下了卷帘,从缝隙里微微透出几丝光亮。
彼时渡劫时天雷来势汹汹,将四周都劈了个枯焦。
现下又重新布下漫山梅花,与飞雪互相掩映,枝骨清艳,霏霏馥馥,沁人肌骨,比先前还要更夺人心魄。
时间退回到渡劫刚结束时。
那时劫云刚刚散去不久,太忘峰才恢复了清净。
青葫芦小弟子还惴惴不安地疯狂偷瞄师尊,叶如衍面色沉塑,大约是顾及仪态,想要细嚼慢咽,可御剑时吃东西本就没什么规矩可言,纠结之下吃鸡腿吃得走神,一对又尖又软的狐狸耳朵抖来抖去。
谢掌门那头御剑先行,老早将徒子徒孙都甩下一大截,天下最快的剑名不虚传,虽说嘴上轻描淡写,稳定人心,到底没亲眼见到师兄师侄平安就不能放心。
然后快成一道流光的谢掌门终于抵达了他忠实的太忘峰。
雷霆摧残过的残雪断枝铺了一地,分明才来过不久,却有种故地重游的怅然。
师兄已经抱着师侄转身回了屋,垂眸望着床上的人不说话。
两人紧紧交握着手指,师侄糊糊涂涂地躺着,换了一身新衣。这也是应该的,毕竟方才雷劫那架势分明不光是花花草草,恐怕连上好的法器衣物都撑不过半盏茶的功夫,当然可能还有点非礼勿言的其他原因。不过这些都不重要。
谢掌门虽说数千年里和师兄聚少离多,却很了解他的心性。
师兄过往修了无情剑道,对师祖师父或是师兄弟什么的从来没有过多温柔情怀,反倒因为在熟悉的人面前没有拘束自由自在,身上那股风雪交加的寒气都冒得更重。以前沈师兄为了吃冰糕去找三师兄时,两人待在一块儿都分不清楚谁才是天生寒体。
可现在谢掌门却看不透师兄在想什么。
反正师兄除了握着师侄的手外,一直安静坐着,没有别的动作。
大约是知道谢掌门来了,沈侑雪并未回头,只道:“师弟。”
谢掌门沉着气,在心里斟酌了一番,又看了看师侄的模样,有些犹豫地布下一个阵法隔绝屋外。
“师兄,一切可还顺利?雷劫之时……”
他明白两人必然受到了天道恩赐的影响,只是不知道究竟真正落实起来会是怎样一番模样。当年被锁在血池,眼见的尽是淫乱。
那些人的声音,每每入定都日日夜夜在耳边响起,他是玲珑骨,是炉鼎,是天生该变成这样。这是天道恩赐,他注定沉溺色欲,那些从外面捉回来的正道子弟,只是因为与他同处一室,都最终会癫狂难已。
那些人要他记住,天生了这副玲珑骨,若不从里到外被肏弄个通透,若不自堕泥沼脏污下贱,这辈子都与大道无缘。
若是有人不会如此呢。
那声音宛若天罗地网,大笑道,那你看看。
那些不愿在地牢中胡乱交媾的人,有些被斩下头颅,血淌了满地与淫液精水混合在一起,失去理智的男男女女躺在断肢残臂上狂热无比,不见天日。有些烈性的被锁在墙里,只露出个下体供人玩弄,连勾栏院里最低贱的倌也不如,求生不得求死不能,生生被折辱逼疯。
那声音笑着说,这是天道注定,违逆之人,注定不得好死。
层层幔帐里,烧红的烙铁烫在皮肉上几乎摧毁了幼童的最后挣扎。
无穷无尽的幻境一次又一次地被执剑的黑衣剑修所打破。那些曾只是在地牢中听囚人们说起过的只字片语,师门的照顾,师兄弟间的照顾,不沾染任何情欲的道途。当年那些溅到手上的血被好好地清洗干净,再不用麻木地等着成人之际等着承恩。师祖给了他姓,赐了名,又在那烙印上设下阵法,将痕迹化作灼灼桃花。春来冰融,落花逐水,万里沧江,从此山长水远,再不回头。
谢掌门语气有些黯淡:“……雷劫之时,师兄可还能自控……?”
他没有探入神识去窥视太忘峰的景象,却仍旧无法寻到当年的那个答案。倘若有人不会如此呢?炉鼎虽多,这世间不会再有第二人有玲珑骨。没有谁能给他一个回答。
沈侑雪微不可察地摇了摇头,声音仍旧沉稳:“玲珑骨不能完全摧毁神志。当初那些事不是你的错,师弟。”
“……当真?”
“何须说谎。”
“可你和师侄分明……”
师兄捏了捏眉心,沉默了片刻,满面复杂地回头看了他一眼。
“我和阿锦是两情相悦,我情难自制才……你修无情道,你不懂。”
“……???”
刚才还因为心障作祟而无比混乱的思绪顺便被泼了一盆冷水。
谢掌门艰难地忍住那句“难道师兄不是也修过无情道”的反问,什么愧疚什么动摇什么释然全都没了,只觉得十分想要提剑跟师兄比一场。
平日里弟子们都热闹活泼,授课时收缴来的话本更是看了不少,自己虽然修了无情道,可比冰雕似的师兄懂得多了。
谢掌门捋顺了气,也不想管师兄了从一开始那次突然被叫醒算运势开始,就不该插手。省得打也打不过还一肚子气,这时候倒真的理解了裴医修,为何一见师兄就避如蛇蝎。
他冷哼一声:“那化身被平白造了一副玲珑骨,虽然是假的接不住雷劫,一回两回就被劈散了。可到底是涅槃造物,虽然不需要像师弟我这般封着,倘若没有无情剑道修出的剑压着,想必也不好受……你和师侄都承了这场赐福,这段日子都得受影响,倒不知惊鸿剑在谁身上了。”
沈侑雪默默无言,过了一会儿,侧身让开一点,让谢掌门看清唐锦棉被下露出一点怀里抱着的剑。
果然,受罪的总不会是师侄。
谢掌门一笑:“惊鸿给师侄压着情热,那师兄呢,可还好受?”
沈侑雪头疼道:“烫得慌。师弟若有什么法子能缓一缓……”
他连剑意都飘着雪,又最喜寒潭,如今这一遭情热意动,虽然此前双修了几天几夜好歹缓了缓,可到底人在眼前,十分难熬。
谢掌门摊手:“我怎么知道,我是个修无情道的,我不懂。”
该谈的谈完,顺手解开结界,让终于飞到的大徒弟和小弟子也进来。
虽然叶如衍和小弟子不算外人,可事关谢掌门,沈侑雪盯了师弟半晌,再不好说别的什么话,只又回身,背对着来人,心思全放在了唐锦身上。