许医生不但精通心理学,也是个微表情专家,他清楚地看到这个少年的瞳孔轻轻颤了一下,似乎想到了什么,可他表现得依然很平静“没什么,只是吵了一架而已。”

显而易见,他在说谎,他想要隐瞒什么,许医生早就猜到问不出什么,他没再追问,又回到刚才的话题“因为童年的经历,裴清带有非常强烈的自毁倾向,她认为自己的出生是个错误,她从降临的一刻起就是充满罪孽的,只会给别人带来不幸。因为一些或许我们都不知道的原因”说到这里他停了一下,似乎希望陈珂补充下去,可他只是用那一双乌黑的眼睛静静看着他,并不说话“让她对你充满了愧疚,她将自己所有得不到的爱都寄托到你身上,她必须保护你,也需要惩罚自己,在这种内疚与自我厌恶感的双重刺激下,裴清选择了极端的方式,你可以将她的做法理解为基督教徒式的赎罪,她独自承担痛苦,不肯吐露半个字,与其说是她不想告诉你,不如说,她根本不能告诉你,她宁愿失去最爱的人,也要用自己的方式来赎罪,在种种绝望下,她选择用死亡,来完成最后的自我救赎。“

许医生说完这一段话,茶水间里陷入了久久的沉默,陈珂低下头,阴影笼罩了他的脸,许医生看不见他的表情,他不说话,他也就耐心地等着他,屋子里寂静得只剩咖啡机运转的“嗡嗡”声。许久后,“啪嗒”一声,一滴水滴,砸在了他面前的纸上,洇湿了他刚刚留下的字迹,接着一滴,又是一滴······

陈珂想起了很多,想到了那个下午,她情绪激动地问”哥哥,不管发生了什么?你都会原谅我,对不对?“;想到了冬令营的空教室里,她喃喃地说“是我活该”;想到了除夕她满身是血地倒在他怀里,虚弱地说”对不起,真的对不起·····“

明明有那么多有迹可循,为什么他都忽略了?

许医生没有开口劝慰,陈珂对裴清的关心,这几天,他都看在眼里,这个少年有着远超年龄的早熟和自制力,只有在涉及这种事情时,才会真正流露情绪,他承受了太大的压力,哭出来,未必不是一件好事。

“是我的错,都是我的错。”又是很久之后,陈珂哽咽着开口“如果我早一点发现她的不对劲,她就不会这样了,都是我的错·····”

这时候,他就必须得说点什么了。

“小陈,别这么想”许医生递给他一张纸巾“我和你讲这些,是为了让你帮助裴清的,不是为了给自己再增加一个病人的,你千万不要钻牛角尖。现在情况还不算太糟,裴清还是有很大治愈希望的。”

陈珂接过纸巾,他连难过都是克制的,低着头,一只手捂在眼前,不发出一点声音,如果不是双肩在微微颤抖,几乎猜不到他在哭泣。他是一个很能忍耐的人,忍耐压力,忍耐痛苦,这份耐受能力在成年人身上都不常见,许医生相信,他不会在自己的情绪里沉溺太久,果然,他再抬起头时,除了眼圈微红,已经没有了哭过的痕迹,他平缓坚定地说“许医生,我一定会全力配合您,我一定会让裴清恢复正常的。”

这是个很懂事的孩子,懂事得让人有些心酸,即使不为她父亲付得那一大笔医药费,单单为这两个可怜的孩子,他也愿意尽力,许医生说“药物和心理疏导都只是辅助作用,关键是要裴清自己解开心结,裴清不信任我,但是她信任你,你是最能帮到她的人,不过小陈,我也要提醒你。”许医生的语气陡然一变,从温和到严肃“你们都还很年轻,未来的变数很大,我可以明确告诉你,像裴清这样有抑郁症史的人,不排除反复发作的可能,陪伴这样的人,是非常艰辛的,你考虑清楚了,能否承担这一切的责任,我不希望在治疗过程中,她再受到二次伤害。”

他们目光对视,陈珂有一双深邃的眼睛,漂亮的长睫毛下,眼瞳接近于纯粹的黑,带 ? 了些疏离,却很澄澈,像是寒潭平静无波,如果眼睛真的是心的窗户,从这,倒是能窥见他的一二心性。

“许医生,您放心。”他眼眸里闪出奇异的光,明亮灼目“不管发生什么,我都会陪着裴清,不会放弃她。”

一般这种话,许医生只会当作玩笑听一听,成年人尚且难信守承诺,何况只是个还未踏入社会的孩子,可不知道为什么,他有种直觉,也许是出于他心理医生的直觉,这个少年,或许真的能做到。

他轻松的笑了“那我们一起努力。”

这两天我在痛苦地拼凑论文,制造出了一堆的垃圾

这里解释了一下为什么之前发生了这么多,裴清什么都不肯说,我们总是想以自己的方式去保护自己爱的人,哪怕这种方式并不妥当。

y

第0110章107 不可说1颜

裴清时常没有时间的概念,因为没有钟表时,人对于时间的感知一般是靠生物钟的,醒来的时候是清晨,困倦的时候是深夜,可她也早就没了规律的作息,她经常在黑暗中惊醒,不知道现在是太阳刚落下还是已经夜深,也会在光线朦胧时望着窗外发呆,分不清是黄昏还是黎明。可唯有一个时间点,她很清晰,那就是晚上的八点钟,每当市政广场的大钟叮叮当当地敲上八下,就意味着,陈珂要回家了,她会躺在床上,看着他一件一件整理好带来的饭盒、筷子、汤匙,穿上外套,背上背包,带上围巾,咖色的针织围巾簇拥着他白皙俊秀的脸。这个过程长得对她几乎是一种折磨。最后他会低头在她的额头上吻一下“晚安,清清,我明天再来看你。”

然后他迈开步,推开门,临走前总会再看她一眼,有时候会折返回来,给她的杯子倒满水,或者掖好被子,或仅仅摸一摸她的头,有时候只是毅然地转过头。

不管怎么样,他都是要走的,开门声,关门声,他和护士们打招呼的声音,脚步渐远,电梯门“叮”一声打开,一个冷漠机械的女声说“电梯下行”,然后,整个病房又恢复了平静,死一般的寂静。这时候,她就会挣扎着从床上爬起来,坐到窗前的椅子上,向下张望。楼下就是公交站,陈珂总是匆匆忙忙地从楼里往外跑,因为他总是拖到最后一秒才离开,只有小跑着,才能赶上那辆末班车。汽车门关上,那辆塞得几乎膨胀的绿色小车慢悠悠地开走了,裴清额头紧贴着玻璃,一直目送它离开,远得再也看不见,她才会慢慢爬回床上。有时候干脆就不回去,只是呆呆地坐着,直到她的陪护护士过来,连哄带劝地把她推回床上。

她躺下来,望着雪白雪白的天花板,开始昏昏沉沉地思考,她想,陈珂现在有没有回家?他是不是睡觉了?明天他还会来吗?干脆不要让他来了,这样她就能无牵无挂地结束这些痛苦,省的还要惦念着他。没一会她又变了主意,她想见到他,现在就想,多一分钟,多一秒钟,都坚持不下去了。

她也会偷偷地打开枕头下的那个小药包,一遍一遍地数着里面的白色药片,有好几次,她差点就一口吞下去了,但是她又想到,陈珂说了,明天会给她带一个小惊喜,或许,等过了明天再说吧。她浑浑噩噩的胡思乱想中,时间水滴一样,一滴一滴地流过,她的伤疤每天都在他离开时被揭开,她舔舐着鲜血,熬过漫漫长夜,在他出现时再愈合,周而复始,捱过一天又一天,苟活一天又一天。

今天的钟声响起时,陈珂正在给裴清剪指甲,她的手指纤细,皮肤娇嫩,陈珂捏着她的小手的时候,不敢用力,他屏气凝神,生怕位置错了一点,就伤到她的皮肉,他们凑得很近,他身上柠檬的香气靡靡地飘散开,长长的睫毛低垂,映衬着黄昏最后一缕光,在眼睑上投下美丽的弧形,裴清伸出另一只手,她的指尖落下,又轻又慢,好像要去抚摸停靠在花朵上的蝴蝶,他屏住呼吸,她也屏着呼吸,慢慢地小心地靠近。

钟声在这时清脆地响起来,震飞了停落在屋檐上的一排鸟,裴清也“嗖”一下收回手,连带着将另一只手也抽了回去。

“别动”陈珂麻利地将她的手攥住“还没剪完”

他神闲气定,裴清却不住地往外看,心里一分一秒地数着:这时候该收拾东西了,这时候要出门了,这时候要下楼了,这时候公交车已经到了,他怎么还有心情和那片小指甲较劲,裴清不想开口,生病以后,除了许医生能和她交流一二,她都避免说话,要么发不出声,要么一张嘴就想要尖叫。她试图用眼神暗示他,频繁地瞟向窗外,陈珂先是注意不到,然后关切地说“你怎么了?眼睛不舒服吗?”

裴清再也忍不住了“八点了。”

“是啊”陈珂瞥一眼手机上的时间“你吃药的时间是不是到了?今天不用护士帮忙了,我来吧。”他收拾干净地上的残屑,洗了手,从冰箱里拿出昨天熬好的中药包,剪开了口,倒进小锅里,加了一点糖,搅拌均匀,又将空袋子仔细折好,扔进垃圾桶里,这一整套动作不急不缓,慢条斯理,裴清忍着忍着,再次开口“八点了。”

“八点怎么了?”陈珂略一停下手里的动作,侧过头看她。

“你还不走吗?公交车。”暗示无用,干脆直截了当。

“这样吗?”陈珂不紧不慢的走到了玻璃窗前,那辆公交车早已经不知道开到几个红绿灯路口之外了“这不凑巧,今天错过了。”然后他又闲庭信步地回去接着煮牛奶,好像这才是什么一等一的大事。他家里离这里顶远,又偏僻,连出租车都不好找,裴清发愁,他却不愁,真是皇上不急,急死太监,她气得脱口而出“不走,你还准备住在这里吗?”

陈珂端起了那碗已经煮开的药,朝她走过来,氤氲而起的白色雾气模糊了他的脸,透过热气,他的表情似乎在思考。

“既然,你都这么真诚地恳求我了,那我就勉强住一晚吧。”

裴清不可置信地睁大了琥珀色的眼睛,她刚要说话,一勺药就塞进了她嘴里“来吧,趁热喝。”这股中药的苦味加了糖也盖不住,她刚想吐出来,陈珂上前一步,手指捏住她的下巴往上轻轻一抬,她就被迫闭了嘴,那口药也顺着喉咙滑落下去。裴清再次惊住。不待她反应,陈珂捏着她的脸,她条件发射地张开嘴,又是灌了一口进去,这勺之后,填鸭式的方式就再也不管用了,她一把推开面前的勺子,眼睛里“腾”一下燃起了怒火

“你”她咬牙切齿地瞪向他“你别太过分!”

她已经好久不这样了,以往她就算发脾气,砸东西,眼睛里也只是浸透冷漠和绝望的疯狂。她总是低垂着的眼睛比平时整得更大更圆,惨白的脸上也升起了红,虽然不是健康的红晕,但总归看着有些血色了,这一怒,她好像又回到了从前那个娇纵跋扈却鲜活的裴清。

陈珂面朝着她,唇角慢慢扬起一个好看的弧度,他有两个梨涡,但他平时很少笑,只能若隐若现地看到,这一次她才真真切切地看到它出现在他脸上。

“清清,你能像从前一样,我好高兴。”

裴清愣住了,这样温柔的语气,恍惚间将她带进回忆,那一年似乎是七八岁,她不小心摔碎了她奶奶的杯子,被扬声恶骂,现在想起来,那个杯子既不贵,她奶奶也不喜欢,可她就是喜欢寻着一切由头责骂她,裴清受不了,哭着跑出去,在公园里上漫无目的地游荡,突然听见有人喊“清清”,她猛地转过头,才发现不是喊她,一个年轻的妈妈张开手臂,抱起了一个坐在地上大哭的小孩子,旁边掉落着一个没了头的陶瓷小鸟,她一边拍着他的背,一边哄着他“不哭不哭哦,碎了就碎了,妈妈再给你买新的小鸟,买更大的,买更好的·····”

她从来没有听过这么温柔又好听的声音,她抱着那个宝宝,安慰着他,哄劝着他,好像他是全世界最宝贵的东西,整个下午,她都傻呆呆地跟着那个妈妈,只为了听她多叫几句“清清”,每一次,她都幻想她在叫自己,在他们都听不到的地方,她会小声地答应,她就这样悄悄跟着他们,一直到他们回家,裴清呆呆地站在原地看着他们离开的背影,她再次哭了起来,哭得比被骂时更难过。

从来没有人这样叫过她,从来没有人和她说“清清,就算你犯了错,也没关系啊。”时隔过年,她早就不记得她的长相了,只是在她的印象里,她像天使一样温柔又漂亮,那张脸模模糊糊地隐去,面前这张脸渐渐清晰,同样是一张美丽的脸,同样有一双黑白分明的眼睛,它不再像幽深彻骨的冰潭一样冷静淡漠,那双眼睛里盛着她,即使她暴躁狂怒,即使她冷漠僵硬,即使她就是个彻头彻尾的疯子,他也愿意这样温柔地、包容地看着她。

那双琥珀色的大眼睛里慢慢蓄满泪水。

y

第0111章108 夜谈颜

暖黄的光在他的发丝上蔓延成淡淡的光环,他的眼睛,明明黑得像无星无月的夜空,却能散发明亮干净的光,好像能照亮那些角落,照亮那些隐晦而肮脏的秘密。

她久久凝视着那双眼睛,那双漂亮的眼睛,纤长的睫毛,乌黑的瞳仁,上挑的眼尾,她曾经无数次与这双眼睛对视过,从前它望向她的时候,带着刺破一切的冰冷和清醒。她曾以为,这双眼睛永远不会展露出温柔,至少,对她不会,她原本也不稀罕,她只折磨玩弄他。不过靠近深渊的人,终会被吞噬,试图操纵人心的人,到最后竟会丢了自己的心。

这双眼睛让她想到了那张照片,五彩霓虹的酒吧里,一个对着镜头甜甜微笑的女孩,她是谁并不重要,重要的是她身后刚好路过的男人,也许只是刹那的抓拍,他的脸有些模糊,只有一双眼睛却清晰可辨,那是一双很漂亮的眼睛,浓密的睫毛,优美的弧线,上挑的眼尾,在暧昧的光线下,更显出含情脉脉、摄人心魄。在更后面,站着个衣着昂贵的年轻女人,她有一张似曾相识的脸,她浅色的瞳孔冷冷地看向这个男人,红唇勾起一个似有似无的弧度,阴冷又讥诮,这明明是个美丽的女孩,表情却狠戾又疯狂。

这是她第一次见到她母亲的样子,就是她在算计别人,在思考如何毁掉一个无辜女孩的一生。