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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0102章 九十八 除夕1

冬令营结束后的几天,就是除夕了,尽管在现代化程度极高的大城市里,年味越来越淡,小区里的老人们还是将过年看做一等一的大事。往年张罗的最积极的冯阿婆,今年突然有些性质缺缺,她的注意力都放在孙子身上。陈珂冬令营回来的第一天,整个人还是非常低落,第二天好了些,依然不爱说话。吃过早饭,冯阿婆和老伴聊天“这孩子,现在总算肯吃点东西,也按时睡觉了,话怎么还是那么少,以前一天还能说上十几句话,现在连三句都说不上了。”他们知道陈珂有心事,却什么也问不出来,他心思极重,从十几岁开始,就担负起了半个成年人的责任。冯阿婆只能不住地劝陈珂,让他不要学得太累,出去和大家玩,他嘴上应一声,照样整日得闷在家里,除了干活,看书,就是站在窗前发呆,陈阿公正沉浸在报纸上的字谜游戏里,并未做声,见自己的话得不到回应,她又转而抱怨老伴起来“老陈,你天天抱着你那个宝贝报纸翻来覆去地看,还能看出什么花来?你有空多劝一劝阿珂,这孩子什么都不说。”

陈阿公为人也很惜字如金,外婆常说陈珂的不爱说话,就是隔代遗传,老陈要负全部责任,否则以她女儿那么活泼的性格,怎么会生出个这么沉默寡言的儿子。陈阿公哗啦翻一下报纸,眼皮都没抬“他们现在的年轻人,有自己的想法,书上说了,这叫青春期。”偶然对上了老伴的眼神,他赶又紧补充“阿珂你还不放心吗?他这么懂事,过段时间,他自己就好了。“

这话他倒是没说错,又过了几天,陈珂突然又恢复了正常,每天照常干活,吃饭,学习,睡觉,一刻也不闲着,就好像什么都没发生过一样,冯阿婆松了一口气,把这归功于自己的安神汤,很是欣慰了一番。

陈珂的自我控制方式也非常简单粗暴,就是把自己所有的时间填满,只要一想到裴清,他就会逼着自己做各种事情,最近的事情也是确实不少,春节的准备工作,大部分都是他做的,买春联,买灯笼,炒糖瓜,蒸香肠,蒸馒头,腌泡菜,还要赶在除夕前,将屋子彻彻底底清扫一遍,外公说这叫“除旧迎新”,他老人家动动嘴皮子,陈珂就要捋胳膊挽袖子地干活,又是拖地又是洗窗帘,又是擦玻璃又是擦柜子,忙得脚不沾地。有一天,外公突然兴起,要露一手炒花生,外婆名义上是让陈珂去帮忙,实际上是去监工,她的原话是“看着你外公。别把厨房点着了。”外公也的确不负众望,油花四溅之中,锅里的火苗忽一下蹿起一米多高,险些将外公的眉毛燎个精光,这样惊心动魄的下午,想分出点精力都难。

实在无事可做时,每当模模糊糊地想起那张脸,他就飞快地转动脑子背东西,从《离骚》背到《滕王阁序》,从核心价值观到马克思主义哲学,书都快被他背烂了。至于晚上睡不着,就更简单了,每天晚上,他都会去楼下跑步,绕着小区旁边的小广场,一圈又一圈,直到把自己累得精疲力尽,倒在床上后,手指头都抬不起来,也没力气去胡思乱想了。

这样填鸭式的注意力转移法未必科学,却实在有效,人的精力一共就那么多,别的东西挤进来,自然就要有东西被挤出去。她像一道无法愈合的伤疤,狰狞地裂开在心口,不过好在,也已经疼到麻木,只要不刻意触碰,就可以自欺欺人地假装它不在。生活恢复了正常,轨迹又回到从前,崔浩偶尔会和他聊聊天,大部分时候都对着他大吐苦水,抱怨家里如何不自由,偶尔他会试探性地提起裴清,陈珂就会不着痕迹地转移话题,久而久之,他也就识趣,和他的话题里不再有出现两个字。韩珍珍也期期艾艾地和他聊了几次,见他回复的客气又冷淡也就悻悻地收了话茬。他也收到了许多陌生号码的短信或电话,来自冬令营时费力要到他号码的女孩子们,有的含蓄矜持,有的热烈大胆,他耐着性子一一回复了“你好谢谢不合适”这样的废话。他还是他,好像一切都没发生过,好像那些耳鬓厮磨,缠绵悱恻,纠葛痴缠,不过黄粱一梦。在某个深夜,他也会猛地惊醒,抱着头,蜷曲身体,痛苦地喘息良久,心跳平静下来后,整晚失眠,第二天,太阳升起时,生活却还是要继续。

大年三十这天到了,从一大早,就有断断续续的爆竹声,或远或近地响起来,陈珂醒得很早,他爬起来,利落地洗漱穿衣,收拾好床铺,出了门,一股冷风扑在脸上,他随手将外婆准备好的围巾围上,外婆觉得过年就要喜庆热闹,给他买的大红的围巾,原本老气的红围巾却被他一张俊俏的脸拉上了档次,火红的颜色衬得他的肤色莹白如玉,他和小区里的邻居们问好,年纪大些的阿婆们,谁见了都要夸一声“好俊的小伙子。”他点头道谢,长长的睫毛下,眼神里既无羞赧,也无欣喜,只有潭水一样的沉静。陈珂出了小区,走在人来人往的街头,路很远,他从日头刚刚升起,走到太阳高照,才到了目的地,一处露天集市,市场里很热闹,卖春联灯笼的,瓜子糖果的,猪肉丸子的,青菜豆腐的,来买的人也多,牵着儿子的年轻妇女,抱着女儿的中年男人,相互搀扶的老夫妻,大家都趁着最后一天置办遗漏的年货,小姑娘嚷着要头绳,小男孩闹着要买鞭炮,叫卖声,吆喝声,讨价还价声,不绝于耳。在这一片嘈杂热闹里,孤身一人的陈珂很是突兀,他既不张望,也不停留,眼睛一扫而过,似乎在寻找什么东西,目标明确。一直到几乎将偌大的市场逛完,他终于在角落里找到了自己想要的东西,那是一个卖花的摊位,老板是个年纪不大的小姑娘,面前摆着三四个白色的大塑料桶,里面满满地插了些非洲菊、百合、绣球,一朵朵在寒风里开得正好,她正愁眉苦脸地摆弄着剪刀,这里靠近郊区,住的都是些底层劳动者,多半是不会花大价钱买些花回去,她一早上都没开张,今天怕是要亏本了。她这样想着,一个清润好听的男声响了起来“你好,我想买百合。”

小姑娘听了声音,喜笑颜开地抬起头“好嘞”,对上一张白皙漂亮的脸,她又有几分害羞地低下头“百合都在这,你自己挑。”很快,这个男孩就挑好了一束百合,请她帮忙包起来,她包的时候,又苦了脸,这年轻人,把她桶里开得好的花都挑走了,早知道就不该让他自己选的。北方的冬天最贵的就是新鲜的东西,这样的香水百合,夏天十块钱能买一大把,冬天却贵得让人咂舌,小老板以为他多少会砍砍价,哪知她报了价格,他就痛快地付了钱走了,她又后悔没叫得再高一点了,看着长身玉立的少年离开的背影,恍然大悟,这花多半是买给心爱女孩子的,要不怎么这么不计成本,当即暗下决心,下一个出现的年轻男人,一定要狠狠宰一笔。

一瓶百合花被捧着,放到了小供桌上,洁白馥郁的百合花在阳光下舒展枝叶,斑驳的花影投在相框上,黑白照片里,一个清丽秀美的年轻女人,对着画外人笑得很开心,一双修长白皙的手拿起相框,用白色的手绢温柔小心地擦拭着,不忽略任何一处边角的灰尘,擦拭着干净后,又将相册轻轻放回原处“妈妈,除夕快乐。”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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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0103章 九十九 除夕2

照片里的年轻女人冲他微笑着,露出两个浅浅的梨涡。

“妈妈,这是您最喜欢的百合”他理了理拥拥簇簇的花“您能闻得到吗?”

“过去的两个月发生了很多事。”他用只有两个人能听到的声音轻轻说“我就不一一说了,免得您担心,不过,那都只是过去了,我会向前看,不会回头,也不该回头。”他说着,挽起毛衣袖子,露出手腕,正合了韦庄写的“皓腕凝霜雪”,这截优雅瘦削的手腕上,带着一根不合气质的头绳,是个雪白的小兔子,这样的头绳虽然好看,却最是短命,用不了几天,不是掉了半边毛,就是蹭成了灰兔子,他带在手腕上这根却依然是崭新的、毛茸茸的,看得出,他很爱惜这根头绳,他的指尖轻轻抚摸过这根发绳,手指一勾,将它取了下来,捏在掌心里,拉开供桌的抽屉,抽屉里铺着块白色绒布,整整齐齐地摆着小玩意,有一枚金属的胸针,上面刻着“镇江医科大学”,一串蓝色的珐琅手链,嵌着白色的梨花花纹,还有一只款式很老的女士手表,表带的皮已经开裂了,透露着岁月的痕迹,他想将它放进去,犹豫了片刻,又将它取出来。

“我不能再回头看了“他再次重复着”妈妈,我答应过您的,我一定会好好生活的,也会照顾好外公外婆,不让他们为我担心。“他缓步走到厨房的垃圾桶前,捏着那根头绳,悬在上空,只要一松手,这只小兔子就会掉进烂菜叶和残羹剩饭堆里,然后和无数垃圾一起,或被焚烧,或被填埋,不会有人关心一包垃圾的命运。他站了很久,浓密的睫毛低垂着,不知道在想什么,他突然深吸一口气,一把将头绳攥进掌心,飞快地走进卧室,猛地拉开书桌抽屉,将头绳一把塞进去,“砰”一声关上抽屉,整个动作一气呵成,好像做贼心虚一样。

祖孙三人的除夕过得平淡而温馨,早饭比较简单,但是一定要每人一只水煮蛋,要将蛋壳敲得粉碎,才能吃,取“碎碎平安”之意,这是老家的风俗,即使背井离乡,外公外婆依然保留着这个习惯。吃过早饭,外婆要剪窗花,外婆的手很巧,一张红纸折几折,剪刀咔咔响上几下,再展开,就是一张张惟妙惟肖的剪纸画,有喜鹊报春、五子登科、金玉满堂······各式各样,只有他说不出的,没有外婆剪不出的,从陈珂会拿剪刀开始,外婆每年都会试图将这项宝贵的非遗技术传授给陈珂,可惜陈珂在艺术方面毫无造诣,笨手笨脚的,不是剪坏了这里,就是戳破了那里,外婆颇为遗憾,第二年却还是不死心,大概天真地期盼他过了一年多少有点长进,结果总是让她大失所望,学了十来年,陈珂就会剪个五角星,外婆痛心疾首“你呦,笨得很,又不像你妈妈,月梨和你这么大的时候花样全都学会了,肯定是随了你外公。“外公不屑哼出一声,自证般举起手里的剪纸,那是他跟着老伴学了大半辈子,唯一学会的小雪花,这两片简单的剪纸和外婆花样复杂精致的窗花贴在一起,要多寒碜有多寒碜。

贴了窗花,挂了灯笼,红红的小灯笼一串串地点缀在天花板上,墙壁上,镜框旁,给这个老旧的房子添了些鲜活的气息。午饭吃纯素,清炒空心菜,番茄白玉菇,荷塘小炒,吃得很是清淡,这是为了晚上的年夜饭清空肠胃,下午外公要写春联,陈珂裁红纸,外婆捧着墨,外公饱蘸浓墨,落笔处笔走龙蛇,一气呵成,他的毛笔字写得极好,铁画银钩,自成一体,每年都免不了要被邻居讨要,写好了自家的,还要写别家的。贴完了春联,就到了做晚饭的时候,外婆为了这一顿年夜饭总会用尽浑身解数,平日里做着麻烦的菜现在也不计时间和花费了,大骨头汤是前一天就开始吊着的,羊肉丸子从早晨就开始腌制,肘子必须炖得软烂酥嫩,东坡肉要小火煮得久才入味,早些年外婆还做水煮鱼,红艳艳的辣汤里飘着雪白的鱼肉,又香又呛。可惜家里三个湖南人,居然有两个不能吃辣,外公肠胃不好,吃点辣就喊着胃痛,陈珂一闻辣味,就开始一个接一个的打喷嚏,外婆倒是嗜辣,没人陪着吃,她也就只好退而求其次做起了酸菜鱼。

吃了饭,一人手里一杯滚烫的菊花山楂茶,祛火解腻助消化,坐在沙发上看着春晚守岁,只等十二点将提前包好的饺子下锅吃饺子。今年的年夜饭做得也很好吃,有点撑,陈珂喝着茶,坐在沙发上,看着电视里的花团锦簇的舞蹈,轻轻吐出一口气,屋子里暖烘烘的,还飘荡着刚炒过的花生的香气,外公带着老花镜,跟着出现的戏曲节目摇头晃脑,偶尔哼上几句,外婆认真地听相声,看小品,她爽朗爱笑,看到兴起时拍着腿乐不可支。窗外响起断断续续的鞭炮声和小孩子的笑声,他突然觉得很放松,他已经很久没有这么放松了,这一刻,他脑子里那些乱七八糟的情绪,焦虑,愤怒,痛苦,悲伤,不甘,好像都和茶盏上漂浮的热气一样,轻轻飘散了,他好像回到了从前那个陈珂,心如止水,无欲无求,那些隐秘的过往,那些阴暗的欲望,也被深深埋起来,他好像找回了迷失的自己。

在这一刻,他别无所求。

这样放松的氛围让陈珂昏昏欲睡,他靠着沙发,脑子里渐渐放空,思绪慢慢褪下去,只剩一片空白,他漂亮的眼睛半合着,睫毛越垂越低,慢慢覆盖在了下眼睑上,手里的小橘子“咕噜噜”滚到了地上,他没有察觉,耳边电视里的音乐声也慢慢消失了,周围只有温暖,安静,祥和。

“老陈,你快来看看,外面下雪了。”外婆的声音遥远模糊地响起来“这是今年的第一场雪。”

陈珂的眼睛猛地睁开了,他下意识地朝窗外看去,昏黄的路灯下,一粒一粒雪花慢慢飘下来,很快红灯笼盖上了一层薄薄的白,大人们指着天空说着什么,小孩子则开心地又蹦又跳,抬着头,张大嘴巴去接飘落的雪花。

“下雪好啊”外公感叹着“瑞雪兆丰年”

陈珂没听外公在说什么,他还在想外婆说的那句“这是今年冬天的第一场雪。”

记忆像是潮水一样涌上来,冲破闸口一般,无论如何都抑制不住,恍惚中,眼前出现了一张脸,那个女孩有瓷娃娃一样精致的脸颊和一双琥珀色的眼睛,她说“哥哥,今年冬天的第一场雪,我们一起看好不好?”

她一向是个演技不太好的人,一脸假笑的时候,算计明晃晃地写在脸上,那一次,他是能感觉得到她的真诚的。

所以。

人是会变的吗?在一夜之间,变得迥然不同。

他移回了视线,试图将注意力重新放到电视上,却无论如何都集中不了注意力,那些颜色鲜艳载歌载舞的画面,变成了黑白的默片,电视机上慢慢映出她的脸,她抬头看着她,眼泪在眼眶里打转,却还在努力地笑“说好了,要一直陪着我,说谎的人,要吞一千根针。”

他突然觉得喉咙一阵刺痛,陈珂喝了一大口茶,他又想靠着吃东西转移注意力,随手插起一块苹果放到嘴里,苹果是外婆买的山东红富士,个头大,又脆又甜,他却觉得尝不出味道,他苦涩地想,原来他今天自以为的释怀,只是自欺欺人罢了。

那种轻松的昏昏欲睡的感觉一下子消失了,他一下子清醒起来。他又忍不住胡思乱想起来,裴清这个假模假样的小姑娘,在他面前只有过两次彻底的失态,每次她都在重复着问同一个问题,陈珂,你在乎我吗,你爱我吗。

你爱我吗。

他突然将手里的茶杯重重放到茶几上,他想到了分别的那天,裴清莫名其妙地问出他一句,陈珂,你爱我吗。

那时候心灰意冷的他只觉得她在故技重施地折磨他,现在想起来,那句话处处透露着诡异。

陈珂突然感受到了不安,强烈的不安,这种不安他已经很久没有过了,上一次,还是在妈妈病逝的那个晚上。他又想起了裴清极端疯狂的做派,和她手臂上大大小小的伤疤。

他有些忙乱地翻出手机,飞快地按下那串熟烂于心的号码,手指放到“拨打”键时,却又停住了,他呆呆地看着那串号码,任凭屏幕上的时间一分一秒地跳着,外婆叫了他好几声,他都没听到,注意力全在那个小小的绿色图标上。

终于,很久后,他还是按下了那个按键。

陈珂走到阳台上,听着电话那头有节奏的滴滴声,时间越久,他就越是焦虑,真是奇怪,他明明不是个急性子。就在他的耐心快被耗尽的时候,电话被接听了,一个熟悉的女声响起来“喂”

听到她的声音陈珂松了口气,随之而来的还有失落感,他自己脑补了一堆,其实什么都没发生,现在这个电话拨通了,他根本不知道该说什么,教养让他不能一句不说就挂了电话,这太不礼貌,他憋了半天,只说出一句“裴清,我是陈珂。”

“我知道是你呀。”裴清轻轻说。

然后又是长久的沉默,陈珂隐约察觉到她的声音有些不对劲,她的声音太小了,几乎要淹没在背景音的鞭炮声里了。他试探着说“祝你除夕快乐。”

“你也是”她的声音更轻了“除夕快乐。”

刚刚消失的那丝不安再次涌上来,并且越来越浓烈,他顾不上什么矜持的试探了,脱口而出“裴清,你怎么了?”

“我没怎么呀”她的声音几乎可以用气若游丝来形容“我很好。”