张某一愣,停了哭声,呆呆地看着苏眉。
苏眉拿起手边的内线电话,拨了个分机。“杨医生吗?我是苏眉。我在八楼的小会议室。麻烦你把我办公桌左手边第一个抽屉里的黑色文件夹拿过来。谢谢。”
说完她就挂了电话,等着。别的人不明白是怎么回事,也不想随便开口,于是只能陪着她一起等。安静的会议室里,只能听见张某断断续续地抽泣声。
不多久,门被敲响,杨医生捧着厚厚的文件夹走进来,交给苏眉。然后他没有离开,而是在苏眉身后站定。
苏眉打开文件夹,在目录上迅速查询,然后翻到某一页。“过来看。”她说。张某迟疑地移动脚步走到苏眉身边,探头去看。
那是一张发票。住院费的发票。名字是她丈夫,金额是三千元。
她看了很久,才渐渐明白了苏眉的意思──那三千元的红包,已经充入了她丈夫的住院费。
大大的a4纸上,还贴着几张别人的发票。突如其来的冲动让她伸出手,翻了翻文件夹。厚厚的一叠,不同的名字,不同的金额,同样的住院费发票。
终于意识到了什么,她的手颤抖起来。垂下头不看苏眉,她嗫嚅道,“我,我撤回投诉。”然后转身奔出门外。
苏眉慢慢地合上文件夹。“她撤回投诉了。还需要继续审查吗?”
领导们面面相觑,不明白怎么会突然峰回路转。但是既然病人都不投诉了,苏眉又是林院长的爱将……
“那就先这样吧!”郭副院长干咳一声,“红包最好还是不要收,实在推不掉可以上交医院……”
苏眉笑了一笑,不置可否,只是把文件夹交到杨医生手里。“麻烦帮我带上去吧,谢谢。我还有几天休假,休完了再来上班。你一个人,没问题吧?”
“没问题。”杨医生双手接过文件夹,带着难以言喻的尊重和敬佩。
医院的医德医风考评里有一项是“上交红包数”,苏眉填的永远是“0”,也因此考评出来永远只有“良”,而不是“优秀”。只有跟在她身边的人才知道,这一个又一个的“0”背后的含义。
苏眉施施然走出会议室,就向她走进去时一样从容。走廊的拐角处,一个人影怯怯地站着。苏眉停了一停,走向走廊另一侧的楼梯。
她心中仍有愤恨,费尽力气也堪堪只能维持表面上的平静。再多看一眼那只白眼狼,她怕自己会控制不住。
胆囊切除并不是什么复杂的手术,撑死也用不了几千块钱。是,她承认,对有些人家来说几千块钱是个大数目,但这不会让她觉得好受一些。毕竟是被自己倾力救治的病人反咬了一口,这比什么都让人寒心。
她还记得一个月前这女人是怎样号啕大哭地陪着发病的丈夫,手术成功之后又是怎样的感激涕零千恩万谢。结果,为了三千块钱……
其实她是可以帮上忙的。莫默向来喜欢管这种闲事,设备也齐全,切个胆囊不超过一小时,一分钱也不用花。
但是,她为什么要?苏眉冷笑。她不是莫默。她的慈悲,不施舍给不值得的人。
第44章
(四十四)
怀着怒火,苏眉越走远快,最后是狂奔下了八层楼的楼梯。一直冲到门口,她顾不上众人异样的目光,弯下腰撑着膝盖急促地喘息。没关系,没关系,没穿白大衣,不会被认出来。她安慰自己。
歇了一会儿,缓过劲儿来,苏眉慢慢地直起腰来。门外的阳光明亮得刺眼,她乍一抬头,就被激出了泪水。泪眼朦胧中,一道身影迅速靠近,为她挡住刺目的光线。“苏眉,回家了。”温柔的声音在她耳边响起,坚实的手臂扶住她的腰。
回家。这个词搭配上温柔的声音,简直像是一个咒语。苏眉突然一阵恍惚,下意识地偎近那个温暖的怀抱,顺着他的引导上了车。
直到坐在车上定了定神,苏眉猛地扭头,果然看到贺长风正坐在驾驶座上看着她,眼中有着深切的关怀和担忧。一口气梗在胸口,苏眉的脸色乍红乍白。
见鬼了。光天化日之下,她竟然投怀送抱外加泪水涟涟?苏眉借着低头的动作擦掉眼泪收敛心绪,双手交抱作出抗拒的姿态,沈着脸靠在椅背上一声不吭。
她的心思翻覆,贺长风全都不动声色地纳入眼底──现在的又羞又恼,片刻之前的迷茫和依赖,以及刚看到苏眉时,她身上辐射出的愤恨。
真的有事情发生了。不简单,因为足以让苏眉有片刻的软弱。但也不太严重,至少没有严重到让苏眉放松对他的警戒。
评估出个大概,贺长风的心稍稍放了下来。眼下不是问个究竟的时候,他想。还是先回家再说。
莫默已经忧心忡忡地等了很久,见苏眉回来,立刻迎了上去。“怎么样了?怎么样了?要紧吗?”他急匆匆地问。
“没事。病人撤回投诉了。”苏眉回答。
“那……那……”莫默犹犹豫豫地想问又不敢问。
“我到底有没有收红包?”苏眉知道莫默想问什么,索性把话头挑明开来。“对,我收了。”
看到莫默脸色微微一变,苏眉又接着道:“然后我用这钱帮他付了住院费。”她很清楚莫默有某种程度的道德洁癖,不给他个交待,他会一直放在心里很难受很难受。
果然一听这话,莫默立刻大大地松了一口气,眉眼弯弯地笑起来。“就是嘛,我想你也不是那样的人啊!”
苏眉白他一眼,“是么?那你还担心什么?”
莫默讪讪地笑,“唉,总会有点……其实干什么这么麻烦啊?干脆不要收不就好了吗?”
苏眉看看他,突然转移了话题。“大概是几年之前吧,有位老教授正在看门诊,突然有个人闯进去,对着他连砍好几刀。旁边的人一下子没拦住,老教授当场就死了。当时大家都特别愤怒特别伤心也特别不能理解,因为这位教授人真的非常好,对病人极其认真负责,也从来都不收红包。这么好的医生,为什么会遭此毒手?”苏眉顿了一顿,“后来凶手被制服了,审问的时候,你猜他是怎么说的?”
“怎么说的?”莫默睁大眼睛苍白着脸,完全被这桩惨剧吸引了注意力。
“他是个慢性病的病人,在老教授那里看过几次,没有明显的好转。”苏眉声音苦涩,“然后他就觉得,是因为他送的红包老教授没有收,所以不给他好好治。”
“所以他就杀人?!”莫默无法置信地叫起来,“这个人心理肯定有问题吧!”
“或许。”苏眉苦笑,“但是你想想看,我要怎么判断我面对的病人到底心理有没有问题?我不想死得那么冤。所以他们送,我就收。而且我收下之后,他们会觉得比较有保障比较安心一点。一般在出院结账的时候,他们会发现账面上的钱多出来了,不过那时候手术也动过了,病人也恢复了,他们不会介意几千块钱兜了一圈又回到自己的腰包。”她撇了撇嘴角,“像今天这样为了把钱拿回去而投诉的,我还是第一次遇到。”
莫默的表情像是在听天方夜谭。苏眉看着他,突然很感慨。
莫默的父母都是技艺精湛的外科医生,在一次救援任务中双双遇难。莫默完美地继承了他们的天赋,研究生毕业之后,也选择了同样艰难危险而又极少回报的道路。
当初莫默拒绝导师的挽留,决意要当救援医生,不知有多少人为他惋惜。因为这意味着他放弃了所有高精尖的技术,远离医学发展的前沿,永远不可能成为德高望重的医学泰斗。可是莫默坚持说,他只是喜欢救人而已──在最恶劣的环境下,使用最简单的工具,以最快的速度,救最多的人。不求名,也不谋利。
苏眉承认,她也曾经为莫默惋惜过,但是现在,她只觉得羡慕。哪怕是出生入死,哪怕是万种艰辛,但他能够单纯地享受救死扶伤的快乐,受到病人真心诚意的爱戴──这何尝不是一条更加纯粹和幸福的道路。
“幸好你不在医院里做。”苏眉轻叹着摇了摇头。身在医院,要自己保持干净已经很不容易,而莫默甚至看不得别人不干净。
莫默担忧地看看苏眉。“你在医院里做得不开心吗?”