施定谊忽然觉得他的眼睛很熟悉。就像家乡的星子一样又大又亮,西原的天比别处的要低一些,她在外乡看到的月亮和星星要小一些。可是她看着他的眼睛,好像又看到家乡的天空一样,她躲闪开他的视线。

“你放开我,我要找钗环!”施定谊胸膛里会跳动的那个东西正在出卖她,砸得她耳膜都在震动。她被一个陌生的少年抱在怀里,他的气息,施定谊说不上来,和她家乡的兄长叔伯都不一样,和表哥堂哥们都不一样,和她见过的西原公子们也不一样。

她怕听到他对她外貌的评价,好的坏的,她都不想听到。因为现在要是别人问她,兰捷长得怎么样,她会口是心非地说他一点也不好看,而后她会因为谎言被雷公惩罚吧?她只好抿住嘴,好像这样,就能防止心跳声从嘴巴里漏出来,变成夸张的赞美,又或是会遭雷劈的谎话。

兰捷凑近她耳朵:“你完了!”

施定谊慌张道:“什么?!”

难道是被他发现了……她是鹌鹑蛋,不是白煮蛋。

“你偷偷画西域邪纹,我看到了。”兰捷端详过施定谊的相貌后,也不说他喜欢还是不喜欢,满意还是不满意,好看还是不好看,转而提起白天的事。

他推着施定谊往岸上走,施定谊疑惑:“什么西域邪纹?我听不懂。”

“你自己画的,你不记得?”兰捷坐在假山的大石头上,“夹在你书本里的。还有什么张素寝到此一游,张素寝是谁?你家乡的情郎?”

施定谊此时全想起来了:“那个,那个是我在墙上摹印下来的。我没有自己画!”

“你为什么要摹印呢?”兰捷拎起自己的背云,“我告诉我二姐,你就完了。你要背关到地牢去喽,里面有老鼠,会啃你的脚趾甲手指甲,啃完的指甲就啃你的肉……”

“我,我求你了!我真的不是故意的!”施定谊双手合十求他不要告发自己,急得跺脚。

兰捷从怀里拿出书本,她的画稿和摹印稿都夹在里面,只是被水泡烂了。

兰捷笑了:“骗你的。不是西域邪纹,是西原小国的古文字,我一下午只破译了一个字,好像是健康的意思吧,只是寻常的吉祥话。”

施定谊傻在原地,她呆呆地看着兰捷,兰捷把书本还给她:“本来不知道你是谁的,不过你在书上写名字了。”

施定谊接过书本,直勾勾地盯着他:“我讨厌你。”

兰捷探身过来,忽然在她脸上抹了抹,施定谊躲闪不及。

“我还没讨厌你呢。我刚发现我的后脑勺磕破了。你把我拽下水池,我磕到水池边缘了。这个真的可以找你算账。”

他伸开五指,上面赫然是鲜血。那她脸上的……施定谊转身抱着书就跑,她跑了没两步就停了。

兰捷不紧不慢赶过来:“怎么了?”

施定谊猛地推开他:“我姐姐送给我的护身符不见了!”

她想立刻跳下水池去找,她的腰带却被他勾住了:“你怎么找?天这么黑,你又怕水。”

施定谊回头,兰捷意外发现她脸上全是泪水,她哭了……

“护身符是姐姐留给我的!我姐姐去世了!我姐姐一个月前去世了!她以后不能给我护身符了!你放开我!”施定谊哭得上气不接下气,可是她力气没他大,她挣脱不了。

兰捷摸了摸自己的后脑勺,嘶……好痛。

一个月前?那好像是他们定亲的时候……?小麻雀的姐姐是那个时候去世的?

“我明天帮你找。我叫下人把水池里的水抽干,给你捞钗环,给你捞护身符。你看行吗?”他语气温柔。

兰捷捂住脑袋:“我不行了,真的好痛。我要回去上药。你个小村姑,力气还挺大,居然能把我扯进水里。”

“你走不走?你不走我走了。我清白要紧。跟你这小村姑孤男寡女待在一起半宿,我的名节都毁了,我跳进金鱼池也洗不清了。”兰捷说走就走,施定谊的哭声就在脑袋后面,他头也不回地离开了。

施定谊边哭边下水,她正要弯下身去捞,忽然被人拦腰抱起:“好笨好笨的村姑。”兰捷把施定谊扛到背上,他嘶地喊出声:“村姑别扯我头发!救命,你捶我干什么?!”

施定谊在他背后呜咽:“我想回家!我想回家!我想我姐姐……我不是白煮蛋,我满脸雀斑,你选的人不是我,肯定不是我!都弄错了!我讨厌你!我讨厌你!”

兰捷安慰她:“姐姐去世很稀奇吗?我姐姐也去世了,我爹也走了,我四哥也不在了。我比你惨。看在我这么惨的份上,你先别哭了。你怎么不哭了?哎……晕过去了。”

施定谊睡到第二天下午才醒,她舟车劳顿,水土不服,本来就身体虚弱,一跳进水池里,风吹过立刻高烧不退,喂什么药吐什么药,昏迷中一直念叨着姐姐,什么白煮蛋什么鹌鹑蛋,让人摸不着头脑。好在她这么折腾,出了一身汗,热汗发了,就好办许多。

施定谊醒来的时候,讨厌的人就坐在床边,裹着一脑袋纱布。

兰捷在这看施定谊睡觉好久了。

施定谊一看到他,就翻了个身,朝着墙背对兰捷。讨厌的人,再也不想见到。

“我再也不骗你,再也不偷你的东西,再也不欺负你了。我向你道歉,你行行好,把药喝了,怎么样?”

“你出去我就喝。”施定谊下逐客令。

“你不喝我就不出去。”

施定谊坐起来,咕咚咕咚地把药碗里的药喝光,用眼神逼他出去。兰捷今天穿得朴素多了,头上缠了左三层右三层的纱布,她喝完他也不走,他又没答应她喝了就一定出去。

“水池里的水已经抽干了。”兰捷递过来一个托盘,“这是你的钗环,我五姐姐送给你的。她还说丢了就丢了,她不心疼,以后千万别下水捞。”

施定谊在托盘里找护身符,翻来覆去都找不到,她怔怔地看着兰捷,兰捷收敛起笑容:“这没有你的护身符。”

“池子里没有,不过里面的金鱼都又肥又大,可能有鱼把你的护身符吞下去了。我就等你醒了,问你要不要把那些肥鱼开膛破肚。”

施定谊摇头:“不要……好残忍……”

“那你的护身符就不要了?”兰捷轻声道。

“……姐姐都不在了……姐姐送我的护身符也不在了……可能是给我挡灾了吧,说不定没有护身符,我昨天就淹死在水池了。”施定谊垂下眼睛,她的睫毛又长又密。

兰捷观察着女孩子的脸,情不自禁道,“我发现……你不开心的时候,你的雀斑也跟着不开心。你昨天说什么这个蛋那个蛋的,是什么意思啊?”

施定谊不接他的话,她靠在靠枕上,不看他:“没什么意思。你走吧。”

“哦,我走了。”兰捷话是这样说,腿都不动一下,他凑近她,指缝里忽然漏出一条旧绳结:“你看,这是什么?”

绳结上结着一块小小的琥珀,琥珀里是只小蜘蛛。