鹤林宫主并不否认,却也不会顺着他说话,大概也觉得难堪,便转身去看身后的山水图了。
兰提靠近他的声音,像蛇穿过层层枯枝败叶,潜藏着,游动着,不知不觉就站在了他身后。兰提把话说得更直白了:“其实她们之间并无母女恩情。无论是妙月成为妙月仙子?唔,都和我一起了,这是不可能的。我会为她开藏经楼,为她寻找化解的办法。即便如此,她都要吃苦。那么她为什么要为了艳云仙子付出这么大的代价呢?艳云仙子害过妙月,不是吗?”
得不到鹤林宫主的答复,兰提几乎挑明了:“您甚至舍不得干脆废了艳云仙子所有的武功。废武的确是九死一生啊……舍不得……”
兰提不会再往下深入了,他背过身,又施施然坐下,浅抿花茶,等着鹤林宫主的答复。
“藏经楼的密钥,还在你手中?”鹤林宫主问道。
兰提仍然微笑:“您又怎知,不在您手中呢?我曾奉上一剑,前辈您一有定好好保管吧。”
商不离师叔回来后当然有和宫主交代全部事情。云露宫人研究过兰提奉上的那把剑,普普通通,甚至不太锋利,剑身很实,完全不像暗藏玄机。商不离猜测密钥是兰提上交的剑,百般核验后,这一猜想终究落空。
兰提思索后,认为鹤林宫主敢这么拿妙月的安危冒险,无非是认为他能拿捏兰提,拿捏他手中的藏经楼无数密卷。起初大概是以为密钥在剑中,后来则是试探他的感情。要是试情失败了呢?妙月会如何,兰提不敢想象。
宫主皱眉:“你明知故问。”
兰提朗然一笑:“狡兔三窟。承让了。”
宫主堪不破他的真正意图,兰提却已再度站起身,这次是要告别了。
兰提弯腰拱手,谦卑道:“此番带妙月离开云露宫,开藏经楼是晚辈徇私。鹤林宫主您也徇私,晚辈无视武林盟规章法度,您无视了什么呢……”
宫主不言,回避兰提的目光,却回避不了自己的良心。
兰提浅笑:“晚辈不会咄咄逼人,妙月更不会计较。她心胸开阔,我愿追随其后。艳云仙子,就交给我们俩照顾吧。我要带走她们母女。挪移功法的事,云露宫办得到,丹枫山庄也办得到,就不劳烦云露宫前辈了。”
“我兄弟叔伯脚程快的话,最早今夜,最迟明天清晨,就会到达桃县。花香沁茶,就不扰宫主您雅兴了。茉莉如人,人如茉莉。晚来茉莉更幽香,宫主清赏。晚辈告辞了。”
无论他同不同意,兰提总有后手。
宫主对妙月并非毫无感情,他尽管将妙月的生命置于商艳云之下,却因此对妙月充满愧疚,整个对话进行到结束时,他已经满面痛苦挣扎。从前他自欺欺人,认为兰提是个不错的归宿,妙月又喜欢他,跟他走难道不是两全其美吗?可是当兰提含蓄地点明一切,他在这个他一向居高临下教育他不坦诚的年轻人面前,却被他已经磨圆的话锋棱角刺中,他是不是该感谢兰提他是个不明白说话的人?感谢他给他留体面?
妙月没有一同喝茉莉花茶,对兰提和宫主的对话一无所知。兰提站在参差柳树之下,撩起错落花枝,含笑道:“若非要换,又何必让他为难。这个计划,我觉得你秋媛师姐都不会同意。全云露宫,大概只有鹤林宫主和你同意。”
妙月发懵:“哦……是啊,商艳云离开云露宫多时,主动离开了两次,伤透了大家伙的心。小辈们也和她不熟,连我的毒老阿公也会很反对。”
兰提吟赏花圃柳岸暮春好景,他对商艳云的人缘不发一评。
“有件事我很担心你。”兰提又转身道,“既然商艳云离开云露宫,是要废除血脉的。那妙月你,还回得来吗?”
妙月不说话了。
兰提点了一下她的额头:“知道你会忘记。我从你鹤林宫主那里要来一个保证,保你还回得来。”
“什么?”妙月摸了摸自己的额头。
“世间人情……宫主是正人君子,头一回做这么大的亏心事,十分愧疚,也来不及细思。二出云露宫,三进云露宫,他的诚心,他的徇私,都在为我行便宜。”
让他愧疚是不够的,起码要带走人质。应妙月无私不计较,所有烦恼都是过眼烟云,但是他兰提自私精于算计,不为她打算,难道要妙月甘愿报艳云仙子挡箭之恩,违规离开云露宫,却极有可能落得无家可归的结局?
兰提捡起一个平平的小石片,手腕微微用力,小石片像麻雀一样飞了出去,轻捷点在水面上,速度很快,却没有漂很远,飞中远处的渔竿,受了一弹,兰提摊开手掌,石片又飞回了他手里。兰提转着湿润的石片,看向沉默的妙月:“还怕我吗?”
妙月对鹤林宫主的人品没有一丝一毫的怀疑,摆在面前的大亏她也顾念救命之恩,她非常自然地接受了。
也因此,她对兰提云山雾绕的表达方式并不理解,她认为这纯粹就是空手套白狼,兰提兜了一个圈子,不仅因为云露宫的血蛊捡回来一条命,还把她套走了,宫主那大概也被他说晕了,商艳云这个仇人成了他的人质,他不仅能把她弄走,还能让她回得来。他的筹码是连个鬼影都没看见的藏经楼密钥。
早知道他心思密,但妙月再见识到,还是有点不习惯。妙月深深地看着他:“知道你是在为我打算,在为我们打算,但是我……”
“妙月,你也可以不和我走。这是你的决定,如果你要和我走,我就为你铺平道路。如果你留在这里,我绝对不会强来。”
妙月头疼,她没得选。她不喜欢他这样,他滴水不漏到简直找不到他的缺陷。但是妙月宁肯他气急败坏,宁肯他情绪崩塌,也不想面对这样的兰提。
妙月不谈这个事了,她换了个话题:“你真的有藏经楼的密钥吗?”
兰提点头:“我有。只是不在我身边,父亲的知己好友也有许多,值得信任的人也有几位。虽未完全告知,但是密钥也因为他们而绝对安全。”
妙月哎呀了一声:“说了跟没说一样。我跟你说话费劲。再这样,不喜欢你了。”
兰提单手捏住她的脸颊:“真的吗?”
妙月鼓脸:“特别特别真。本来就烦你了,现在还老毛病又犯了。”
兰提抿了一下嘴:“在我父亲的棺椁里。”
妙月大感荒谬:“什么?你父亲……好像,好像,呃,他下葬了吗?”
“正因为没有下葬才安全啊。尸体在石不名手里,我不想交差,她不想下葬。我临死前赌了一口气,她只要根本没有下葬我父亲的想法,就永远找不到密钥。时过境迁,兰家人总要给我父亲立衣冠冢,空坟一开,密钥就又回到兰家人手里了。”
“我不太明白……不是没下葬吗,怎么会有棺椁?”
“我家的传统。家主折损很快,上好的金丝楠木棺椁不容易打造,要提前准备丧葬事宜,避免死得匆忙,葬得也不体面。我也有墓穴,不过还没有棺材。”
妙月摇了摇脑袋:“我看见过。你们家的坟地闪着无名的光,我和星生以为是闹鬼,现在想起来是你父亲的朋友?你没对他们说实话?”
“嗯,密钥在剑中。我换了剑鞘,叔伯们便以为是父亲的随身佩剑。”
妙月想起来很久远以前,她和兰提初遇,下榻客栈。客栈老板,不就叫兰提小曦吗?兰提来的时候剑鞘还有花纹,出来就是把普普通通的剑,后来他把剑交给了宫主,说了很多虚情假意的话……剑也是假的。
妙月目瞪口呆:“你真是挺孝顺,我之前放话掘你们家人坟墓,只是赌咒发誓,你是真挖你爹坟头啊。”
兰提又慢悠悠解释道:“兰家人发现密钥的速度一定很快。因为他们也要下葬我,那哪怕没有尸体,也要一起举办葬礼了。”
妙月苦着脸:“好好好,你了不起。你身前生后事都机关算尽。你连我的未来也算得明明白白,宫主进一步他也是难,退一步他也是难。你空手套白狼,我还得领你的人情,他还得谢谢你。这都叫什么事!”
别别扭扭的妙月,兰提怎么看都觉得可爱。兰提玩着妙月梳好的小辫子:“我不是故意的嘛,还喜欢我吗?刚才说不喜欢我了,当真吗?”
妙月拉过他的手,狠狠地拍了两下:“死德行。以前你就耍我,把我当什么都不懂的村姑耍……哼!你当然不是故意的,你是天生的黑心眼,兜兜转转一颗心掰八瓣使,这是你的天赋,故意凹是凹不出来的。”