作战环境艰苦,他们经过的地方房屋倒塌,田园荒芜,无处藏身,平时行军只能睡在路上。徐谨礼让孩子们把厚厚的积雪扒开,形成一个能睡两个人的雪坑,再用雪块把周围加高,坑底铺上雨衣和稻草,两个人靠在一起取暖,上面再盖上厚实的棺材布袋,这样既能防空也能御寒,总比随地就倒着睡来得好,不至于冻死人没人知道。
他带着的那个小孩姓张,徐谨礼给他取了个名字叫张霁晨。一起取名字的时候,那小孩拿到写着自己名字的那张纸看了好几遍,跟着划划弄弄,最后宝贝地揣进衣服里面的口袋里。
张霁晨是个孤儿,耳朵不太行,听不清人说话,还是个哑巴。当时徐谨礼问他为什么来打仗,他就光知道摇头,徐谨礼还以为他是腼腆,后来才知道原来是说不了话。
大概是先天残缺,所以上天给了他拿别的补上了吧。这孩子身手矫健,脑子灵活,枪打得也准,徐谨礼当初带着他是怕别人教他的时候教不明白会有情绪,所以特意自己教他,结果发现这小子灵着呢,一教就会。
那会儿以美军为首的“联合国军”凭借飞机、大炮,占有装备上的绝对优势,不断采用轰炸机、战斗机、强击机对志愿军进行空袭。晚上只要有一点亮光被飞机看见,紧接着掉下来的就是炸弹。
徐谨礼那时在指挥所,忽然听见有人来报,说张霁晨这小子不见了。夜里为防空袭进行灯火管制,不上灯不用火,出去和瞎子没两样,哪看得着个人,突然就听轰的一声炸弹声响起,然而炸的不是他们这,好像是英军那边。
徐谨礼正纳闷他们是不是失误了,张霁晨爬了回来,和他呜呜啊啊地比划,大意是他把能反射光的东西扔到英军那去了,大水冲了龙王庙,让他们自己人打了自己人。
这事干得挺有意思,但还是被徐谨礼臭骂了一顿,让他以后听指挥,不准乱跑,骂完夸了两句,对着那小子屁股上踹了一脚,让他滚回去休息。张霁晨笑嘻嘻地捂着屁股又爬回去,好像只听见夸他的,没听见徐谨礼骂了他老半天。
敌人的部队人多,火力也强,想靠这两点强制突破上甘岭,发射了炮弹30余万发,将山头都削低了近两公尺。指挥部早就被炸了,陷入炮火圈无法转移,徐谨礼干脆出来边指挥边打,他们血战约八小时,炮弹打了千发,炮筒过热,根本拿不住。他撕下衣服浸透身上的血把炮筒包上,双手烧伤,烫得钻心,仍然撑着。
这种小伤算是家常便饭,只要没有掉胳膊掉腿被炸死,都能扛下去,通常不是重伤他们不下火线。而且就是想下火线,现在这种战局下,医疗兵也过不来,火力冲突实在太强了。
地面上的都杀不完,这时天空中隆隆的轰鸣声由南向北,庞大的机群黑乎乎地压过来,F-84战斗机散开,在山上画圆圈式地飞舞掩护,P-51强击机分队对山体及周围徐谨礼所在处疯狂扫射,B-29重型轰炸机以密集队形在上甘岭上空依次一排排将炸弹倾斜下来,啸声刺耳,山峦颤抖,硝烟蔽日,意图将徐谨礼所在地这块队伍全歼。
他一边指挥一边带人往能防空的地方转移,这时候反飞机地雷什么的就别想了,条件太有限。
徐谨礼指挥大家注意隐蔽,编排好队形,让他们看准投掷手榴弹,自己则架起高射机枪对着俯冲过来的飞机狂扫,他的单眼负荷过重,外加此时太阳特别大,眼睛被太阳刺得泪直流,强忍着瞄准敌机射击。张霁晨这时候不知道从哪爬过来,趁他一低头的工夫接手他的高射机枪,学着他追踪射击俯冲而来的F-84。
徐谨礼拍了拍他的背,意思将这交给他,他去指挥队伍。
靠着战术指挥和意志力强撑,第一次战役到第五次战役打完,时间已经来到1951年6月,牺牲了一波又一波人,他还活着,那小子也还活着。
徐谨礼闲下来的时候看着张霁晨那小子乱糟糟的脑瓜子,想着水苓身体不好,生育这事又费劲,不如就把这小子带回去当儿子养算了。
上面关于停火的谈判一直没谈成,战场上只能跟着边打等他们边谈,从冬天到夏天过了几个春秋,一直到1953年夏季反击战役。
这场仗也相当激烈,徐谨礼的左项骨被弹片击中,鲜血把原来失去眼球的左眼糊透,他撕扯衣服边包扎边指挥。
正在喊着如何排列队形,徐谨礼就感到一股飓风袭来,他看着张霁晨忽然扑过来,眼前一黑,爆炸掀起的气浪把人掀翻,眼前金花直冒,他们躺地上半天动弹不得。
徐谨礼被震得要呕,感觉到自己的右耳鼓膜被击穿,右手臂也炸烂了,大热天疼得浑身发冷。
他摇了摇头醒过来,拍了两下冲过来护住他的张霁晨,这小子没反应。他吓得把那张被尘土糊得脏兮兮的脸握着,又叫又拍都没用,往下一瞄,看见他的半条腿已经炸没了。
放眼望去原本还活着的大几十个重伤员如今全部牺牲,敌机正在向这片土地上投下大量的凝固汽油弹,整个阵地变成一片烈焰火海,企图用火攻把他们全部烧光。
徐谨礼目光所及之处没有活人,抱着一点希望,他单手扛着张霁晨带他走到火势小的地方去。
此刻还有小批的敌人还在扫荡,想将剩下的全部杀死。
徐谨礼带着张霁晨到一边去之后就已不剩什么力气,他在坑道里摸到了一个手榴弹。如果等到他们慢慢排查过来肯定是来不及的,那就都别想活了,他现在出去把他们吸引过来用手榴弹和他们同归于尽的话,这小子多半还能等到医务兵来。
他按住手柄,拔掉安全栓走出去,美军的目光顿时被吸引过来,正想冲过去,猛地被人一撞,张霁晨夺了他手里的手榴弹,将他反手用力推开,看了徐谨礼一眼,带着手榴弹单脚向前扑跳,和那一撮人在爆炸声中同归于尽。
整个过程不足五秒,徐谨礼看着张霁晨被炸得四分五裂的身体,瘫倒在地。
离他百米处又有一枚炮弹掉下来,大火燃起,将他震得弹起滚了两下,火在周围围成了一个圈,尘土被震得往他脸上砸。
徐谨礼断臂后失血过多,又没好好包扎,此时已经有些意识模糊。他感受着周遭烈火燃烧的灼热,烟直往鼻腔里冲,胸膛不断起伏汲取氧气。没有水喝,干得要死,喉咙作痛,白晃晃的天上飞机还在盘旋,眼皮愈发沉重。
他想着刚刚张霁晨那个眼神,懂了那是什么意思,那孩子应该是在说:“你还有家,让我去。”
徐谨礼的眼睛睁开后阖上又缓缓睁开,天空在他的眼中晃动,他的身体发冷,脑子却意外地活跃。
据说人死之前会经历一场走马灯,他好像回到了那个夏天,他和水苓第一次见面的那个夏天。
接到组织的任务后,徐谨礼就奉命赶往南京,寻找水苓的父母取得联系。
他在地址上的门外敲了两下,不多久门就被打开了一个小缝,一个甜糯糯的声音响起,很小很轻,听上去有点害怕:“你是谁啊?”
徐谨礼偏过身一看,是个约莫七八岁的小女孩,梳着两个可爱的小辫子垂在两边,眨巴着大眼睛打量着他。
他不太擅长对付小孩,不想她被吓哭,态度特地放柔:“我来找你父母,他们在里面吗?”
小女孩仰头看着他,似乎有点发怵,往后退一步,把门缝又压起一点:“他们还没回来,只有我在家。”
徐谨礼看着她躲躲藏藏的,摸了摸自己身上,好像也没什么能哄孩子的东西,便让她关上门等一会儿,他待会再来。
走去附近的街道上,他买了一串糖葫芦、一份蛋黄酥油卷、香辣鱼丸、艾窝窝和一支雪???糕,带着重新上门。
小女孩看着那一堆零食呆在门口,光是看着,不敢去要,徐谨礼把雪糕递给她:“先吃这个,不然要化了。”
一番犹豫过后,她把雪糕接过来,把要化的那边一大口咬进嘴里,冻得她原地跺脚。
徐谨礼看着小丫头在门里蹦蹦哒哒,脸都皱起来,咽下去之后叽里咕噜说着:“好冷好冷。”
徐谨礼把热的香辣鱼丸递给她:“吃这个。”
门缝开得大了一点,水苓接过木签子戳着的鱼丸,啊呜一口吞到嘴里慢慢嚼,带着婴儿肥的脸颊鼓鼓的。
小女孩吃得开心了还会用小手抱着脸,眼睛亮亮地看着他,脸蛋红扑扑的。
徐谨礼看笑了:挺好玩的小孩,又乖又胆小,爱吃又害羞。
他就这样左喂一点,右喂一点,没多久零食就被女孩消灭了一大半。手里拿着还剩一半的糖葫芦,还有一份蛋黄酥油卷,徐谨礼问她:“吃了这么多,愿不愿意告诉我你的名字?”
小女孩摸着吃撑了的肚子看着他,咔哒一下把门关上了。
徐谨礼始料未及,站在门外愣了两秒笑了出来,随后看见门又轻轻打开,女孩给他递了一包不知道什么东西:“这个给你。”
他拿在手里,并不在意那是什么,抱着点开玩笑的心态问:“吃了我这么多,就给我一包是不是有点小气?”